陳平安開心道“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。”
小女孩眼睛一亮,但是很快黯然,笑容牽強地點了點頭。
陳平安背起籮筐,跟年輕道姑告辭離去,朝小女孩揮了揮手,獨自小跑返回小鎮。
同樣是仙子,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,遠不是雲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,幾乎是仙家金精之於世俗金子。
她帶著小女孩還有白鹿返回青牛背,年輕道人從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視線,蓋棺定論道“緣淺便是福薄,自然不當大用。”
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,多如牛毛,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“金童玉女”,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,隻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,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,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,簡直是好到令人發指,出生之時,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,主動走出山野大澤,來到她身邊認主,之後涉足修行大道,好像從無坎坷,一路順風順水,甚至有人揚言她隻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後,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。
對於師弟對那草鞋少年的輕視,她不置可否,一笑置之。
在此時,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,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,手裡隻拿著一塊蛇膽石,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,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。
木訥少年手持石頭,站在一塊露出水麵的石頭上,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,手持一輪袖珍圓月。
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,不入水中,隻在溪水之上,緩緩遊走。
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,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。
少年自幼癡呆,很小就被爹娘嫌棄,馬婆婆就自己帶著孫子,少年很不合群,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著雲彩。
從小到大,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,被人欺負到最後,覺得踩他一腳都嫌臟鞋子,這個可憐孩子,好像隻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。
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,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,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。
年輕女冠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,問道“關於馬苦玄,當真沒有回旋餘地?”
男人語氣冷漠道“你們那個小師叔,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,怎麼不自己來?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?又沒跟我打過,憑什麼要讓給他?他要是不服氣,就來真武山找我,贏了,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。”
年輕道人微笑道“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,何苦來哉?”
綿裡藏針。
負劍掛符的男人眯起眼,“哦?”
年輕女冠有些氣悶,看了一眼同門師弟,年輕道人哈哈一笑,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,自顧自抬頭道“今天月色真好。”
她有些無奈。
隻要涉及到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,莫說是她和師弟,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,皆是與有榮焉。
廊橋那邊,台階下,站著一名赤腳僧人,他臉龐方正,有堅韌剛毅之神色。
這位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,而是看著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麵,雙手合十,低頭悲憫道“阿彌陀佛。”
矮小少年上岸,來到青牛背,看了看兩位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,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劍男人,最後他死死盯著要掛虎符的後者,咬牙切齒道“我不要學什麼長生大道,你能不能教我殺人?!”
男人傲然笑道“我兵家劍修,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!”
年輕道人還以顏色,笑道“哦?”
年輕女冠搖了搖頭,知道大局已定,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托付,心懷愧疚。
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,劍拔弩張,氣氛凝重。
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,趕緊躲在神仙姐姐身後。
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後一塊糕點,心情正糟糕得很,沒好氣道“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!”
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,不再板著臉,笑道“怎麼打?”
年輕道人打趣道“阮秀,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。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聖人,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。”
青衣少女撇撇嘴,不說話。
僧人緩緩走來,登上青牛背。
年輕女冠說道“你們佛門的雷音塔,我們道家的天師印,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塚,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嶽玉牌。四件最早四位聖人留下的壓勝之物,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勾心鬥角,隻說我們三方,這次各自取回,雖然名正言順,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,是不是不太合適?”
僧人一言不發。
年輕道人憂心道“是有點不近人情,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,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。”
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“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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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鎮那邊,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,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。
少年快步跑去,不等他發問,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,微笑道“陳平安,不是白送給你的,是我有事相求,以後如果山崖書院有難,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。當然,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。”
少年隻說了一個字,“好!”
齊靜春點了點頭,語重心長道“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‘君子不救’,那是我的肺腑之言,並非在試探人心。”
少年咧嘴笑了笑,“先生,這個不敢保證。”
齊靜春欲言又止,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,正要離去。
他原本想說,以後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,陳平安你心生悔意,也無需愧疚,隻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,不用刻意為之。
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,內心深處,偏偏心存一絲僥幸,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。
思來想去,這位山崖書院的山主,隻得出一個答案。竟然是隻因為眼前少年,姓陳名平安。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。
你托付他一事,千難萬難,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後,拚儘全力也做不到,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,他隻要答應了,就一定會去做,十分氣力做不到,也願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。
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。
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,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,原先隻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。
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,還背著籮筐的少年,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。
巷弄之中,儒家聖人一板一眼地還了少年一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