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小姑娘在鄉塾求學,第一次看到齊先生提筆寫字,心頭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覺。
隨著上方那條堤壩近乎嚴密無縫,無水進入,側麵堤壩也是一樣,下遊的那道堤壩僅是用來防止遊魚逃竄,所以並沒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來遮掩門戶,所以這座“養魚的池塘”的水位漸漸下降。
李寶瓶那張小臉蛋洋溢著幸福神采,雙手緊握拳頭,碎碎念念,比坐在石頭休息一會兒的陳平安還要緊張。
陳平安開始走入池塘,用雙手往外勺水。
李寶瓶嘖嘖道“陳平安,你這叫涸澤而漁,哦不對,這是貶義詞,應該是釜底抽薪!”
陳平安笑著隨口問道“以前總見你在溪邊待著釣魚,最大釣過多長的魚?”
李寶瓶歎了口氣,“魚兒太聰明了,我就隻能用一根狗尾巴草把螃蟹從窩裡騙出來,釣魚好難的。”
陳平安忍俊不禁道“魚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?”
李寶瓶使勁點頭道“對啊,我家後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,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,我爹他們嚴防死守得很,我一開口說要做魚竿就被拒絕了,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,用剪刀一點一點磨,累死我了。”
池塘的水越來越渾濁,已經有魚開始逃竄,濺射出水花,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,抬頭笑道“那根竹子本來就不算太細,你還去頭去尾了?”
李寶瓶茫然道“對啊。我怕魚竿太細,釣起來的魚太大的話,一下子斷了怎麼辦。再去紫竹林找魚竿,就算我爹不打我,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對付那些竹子了。”
陳平安無奈道“哪有用竹棍子釣魚的人?咱們這條溪裡的魚其實都不大,魚竿一粗,你就根本感覺不到它到底是上鉤了,還是在蹭魚餌,它們前幾次下嘴,是肯定不會咬住魚鉤的,魚可不笨,你要是太早甩起魚竿,肯定釣不到的。釣魚要做好粗細適中的魚竿,還分季節時候和晴雨天氣,你還得找魚窩和養魚窩,魚鉤和魚餌都有講究。”
紅棉襖小姑娘聽天書一般,張大嘴巴。她有些難為情,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沒有跟陳平安說,掛在竹棍子上那根魚線尾端的那個魚鉤,是她用家裡的繡花針掰彎扭曲而成的,可能是稍稍大了點,那些魚想吞下魚鉤都很困難。
李寶瓶在心裡告訴自己,沒事沒事,年少無知,情有可原的。
陳平安看到小姑娘有些悶悶不樂,隻好安慰道“但是這麼多年,你竟然一條魚都沒釣上來,我覺得更厲害。”
李寶瓶眼睛一亮,小姑娘好像打開了多年心結,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。
她好奇問道“為什麼要抓魚,我們還有那麼多吃的。”
陳平安解釋道“你想啊,有個說法叫坐吃山空,山都能吃空,何況是我們兩個小背簍。所以要省著點,以後路長著呢。”
李寶瓶深以為然,躍躍欲試道“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,像這種事情,還有砍竹子做魚竿和釣魚撈魚,你以後都可以教我。”
“接著。”陳平安輕輕鬆鬆抓住一條青紅相間的石板魚,笑著輕輕拋給小姑娘,看著手忙腳亂的李寶瓶,說道“你年紀太小,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,不用什麼都跟我比。我本來就是照顧你去山崖書院求學的。”
小姑娘好不容易才雙手抓住那條魚,義正言辭道“錯了錯了,齊先生說過我們要讀萬卷書,也要行萬裡路。我背簍裡隻有五本書,所以剩下的需要去書院藏書樓,但是行萬裡路,也是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。負笈遊學,就是說背著書箱,一邊遊曆大好河山,一邊砥礪道德學問,兩者不可缺一,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。”
“你身邊有很多狗尾草,穿過魚鰓就能串在一起了,怕斷掉的話,可以兩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。”
陳平安一邊教她如何處置戰利品,一邊問道“負笈遊學,是說背著書箱嗎?那是不是龍尾郡陳鬆風背著的那種?竹子編的,是很好看。以後路過竹林的話,我可以給你做一個,剛好也要做一根魚竿,靠水吃水,再往下走,水就深了,不能用今天這種法子抓魚。”
小姑娘蹲在岸邊,將那條被拋上岸的石板魚一一串起來,聽到這些話後,整個人高興得蹦起來,“真的?!”
陳平安笑道“我騙你做什麼?唉,小心小心,彆跳了,小心連人帶魚一起掉小溪裡。魚跑不掉,人著涼了咋辦。”
紅棉襖小姑娘蹲下身,笑臉燦爛道“開心開心,我終於要有自己的小書箱了!”
陳平安蹲在幾乎乾涸見底的溪水裡,頭緊貼著石頭,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撈魚,“這種魚曬乾了,就能生吃的,你要是嫌臟,我就把內臟去掉,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。”
李寶瓶一番天人交戰後,怯生生道“不然還是去掉內臟吧?”
陳平安又掏出一條石板魚,輕輕丟到岸上的草叢裡,“都隨你,等下我來做就行了。”
手裡提著三串魚的李寶瓶趕緊說道“我來我來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繼續在石底下摸魚。
片刻之後,撲通一聲,不遠處的小姑娘站在溪水裡,嚎啕大哭。
陳平安趕緊起身,快步跑過去,緊張問道“怎麼了?”
小姑娘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,“有條魚,我剛從狗尾巴草上拿下來,看著快死了,沒想到一放在水裡,它尾巴一搖,嗖一下就跑掉了!我抓都抓不到……”
陳平安笑得不行,先彎腰幫她卷起已經濕透的褲管,把她輕輕抱到岸上,讓她自己脫掉鞋子,說這些魚交給他來對付。
小姑娘乖乖脫著鞋子,可哭得還是很傷心,總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他的事情。
隻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。
陳平安在一旁動作嫻熟地給魚開膛破肚,擠掉內臟,很辛苦地忍住笑,想著還是不要在小姑娘傷口上撒鹽比較好。
陳平安最後轉頭向小姑娘,輕輕提起那三串處理乾淨的魚。
大豐收。
小姑娘破涕為笑,滿臉淚痕地笑嗬嗬道“跑了一條,還有這麼多啊。”
陳平安走到她身邊坐下,把三串魚遞給她,揉了揉她腦袋,“對啊,所以以後再碰到這種事情,不用這麼傷心。”
小姑娘把三串魚高高提起,放在自己眼前,開心道“好的!”
陳平安柔聲道“以後給你編幾雙合腳的草鞋,保證不磨腳。”
小姑娘兩眼放光,“可以嗎?”
陳平安低頭幫她擰了擰褲管的水,“很簡單的。”
小姑娘歎了口氣,“你什麼都懂,我什麼都不懂。”
陳平安笑道“以後你可以教我讀書寫字,我現在認識的字不多,大概五百個左右。”
李寶瓶一聽到這個,立即小雞啄米點頭道“一言為定!”
兩人肩並肩坐著,看著緩緩流淌的溪水,李寶瓶隨口問道“你知道這條小溪叫什麼嗎?”
“龍須溪。”
“你怎麼知道這條小溪叫龍須溪?”
“我上次進山的時候,帶了兩幅地圖,阮師傅說是我們龍泉縣的形勢圖,圖上標注為龍須溪,不過從東南流向折為正南方向後,圖上的紅線逐漸變粗,然後就改名為鐵符河了。”
“這樣啊,那我告訴你哦,我們大驪朝廷有六部,其中禮部又有天地人三官,其中地官就負責繪製這些地圖,不過也會有欽天監的地師幫忙領路,一起行走山川江河,等於是把一個王朝的疆土,一千裡一萬裡,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出來,然後一寸一尺畫在圖紙上,陳平安,你說那些地官和地師厲害不厲害?”
“怎麼,你長大後要當禮部的地官,或者是欽天監的地師?”
“陳平安,你不知道嗎?女人是不可以當官的啊。而且不光是我們大驪這樣,好像全天下都這樣的。像我和石春嘉這樣,讀書倒是可以,但是也沒聽說有女子成為教書先生,或是被人稱為夫子。”
“這樣啊。”
“對了,陳平安,你說你頭上那根玉簪子,是齊先生的先生送給齊先生的,然後齊先生送給你的。”
“對啊。”
“陳平安,那麼從今天起,我就喊你小師叔好了!”
“為啥?”
“你當了我的小師叔以後,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興了,你打算丟下我不管的話,肯定就會捫心自問——我陳平安可是李寶瓶無比敬愛的小師叔,當然是要跟這麼好的小姑娘患難與共啊。”
“能不能不當什麼小師叔?放心,我一樣不會丟下你的。”
“不行!”
“那我不給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。”
“沒事,我才不怕。我就要喊你小師叔!”
“嗯?”
“世上哪有不給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師叔?!”
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