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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兩百零五章 負劍南渡(2 / 2)

陳平安哈哈大笑,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,“這就夠了!”

魏檗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肩頭,就這麼登山,“我就說嘛,你陳平安對自己朋友從不摳門小氣的。”

陳平安憋了半天,隻憋出皺巴巴的“謝了”二字。

魏檗故作閨閣女子的幽怨狀,“朋友之間提謝字,多傷感情,這就跟男女之間談一個錢字,是一樣的。”

陳平安恍然大悟。

覺得這個道理得好好記下來,回頭就刻在竹簡上。

以後到了倒懸山見著了寧姑娘,千萬彆提什麼錢不錢的。

這叫學以致用。

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,加上真正手握權柄的山上神仙,有幾個如魏檗這麼好說話的?所以人緣極好,就連陳平安都看出那些跟魏檗打招呼的練氣士和開山修士,都對魏檗心生親近,而且發自肺腑。

一路登山,招呼不斷,魏檗沒怎麼停步,但是都會笑著應酬幾句打趣幾句,惹來笑聲不斷。

期間還有一個溜須拍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,死活要給魏大山神領路,結果被魏檗笑罵著一腳踹遠了,那野修絲毫不惱,反而引以為傲,望著白衣山神的瀟灑背影,滿臉喜慶。

但是臨近梧桐山頂渡口的時候,魏檗輕聲笑道“陳平安,這種看似很真誠的和和氣氣,其實都是假的,可以不拒絕,但是彆太當真。如果我魏檗還是棋墩山的土地爺,想要跟他們說上一句話都難。當然了,能夠這麼一團和氣,終歸是好事。”

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。

梧桐山的渡口邊緣地帶,是一座剛剛建造完工的高台,以清一色的潔白玉石築造而成,已經聚集了數十號打扮各異的練氣士,還有一些裝束鮮亮的婦孺老幼,後者應該都是買下山頭後、前來觀摩的仙家勢力,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,兩撥人看到了魏檗和陳平安,還是主動上前熱絡招呼,魏檗對每個人的姓名、家族如數家珍,待人接物,滴水不漏,讓人如沐春風。

陳平安一直沒有刻意說話,隻是將點點滴滴看在眼裡,心中有些羨慕和欽佩,這種與人為善和相談甚歡,絕不是魏檗說自己是“北嶽山神”可以解釋一切。

關於陳平安的南下遠遊,魏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,說是陳平安在南邊有個親戚,順便去探望幾個朋友,比如南澗國神誥宗的賀小涼,還有風雷園的劉灞橋。陳平安聽得滿頭冷汗,這哪跟哪啊,如果說拜訪親戚是個正當幌子,那麼隨便跟那兩位道姑和劍修攀交情,陳平安實在是難為情,與賀仙師在青牛背那邊是有一麵之緣,可他隻不過送了她一塊蛇膽石,跟劉灞橋稍微熟悉一點,與陳對和陳鬆風一起入山,劉灞橋的性子很外向,還喜歡跟人稱兄道弟,但真實情況,恐怕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,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,結果魏檗這麼胡吹法螺,陳平安他又不好拆台,差點憋出內傷。

言者無意聽者有心,賀小涼和劉灞橋是一洲有名的天才俊彥,尤其是賀小涼那可是一洲道統的玉女,僅此一人,跟她有丁點兒香火情,可就是天大的福緣了。山上山下,誰敢不賣神誥宗朋友的麵子?何況還有個風雷園的劉灞橋,所以那些擱在家鄉王朝都不容小覷的人物,對其貌不揚的背劍少年,一個個愈發熱情,甚至還有人主動遞交了製作華美的名牒,把陳平安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。

魏檗樂見其成,笑得高深莫測。

關於魏山神跟手握五座山頭的本土少年之間,到底是什麼淵源交情,無人知曉,眾多紛紜。

突然有人高呼一聲,“鯤船來了。”

陳平安順著眾人視線望去,一頭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破開,緩緩向梧桐山這邊滑落。

陳平安張大嘴巴,那個生有魚鰭的大家夥,竟是活物,而且真不是一般的大,像是一座巍峨大山從天而降,往梧桐山渡口這邊壓過來,隨著“鯤船”的不斷下降,帶給陳平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,愈發感覺自己的渺小。

陳平安忍不住感慨,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,果然不同尋常,氣勢驚人。

一艘鯤船,能夠跨洲浮遊千萬裡,而且這個“千萬裡”絕不是虛指。在龍泉郡梧桐山建成這座嶄新渡口之前,整個寶瓶洲北方都沒資格讓鯤船降落停靠,隻有南澗國和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兩處,有渡口以供鯤船靠岸。

一些個國力雄厚的王朝,當然也有承載練氣士遠遊四方的渡口,但是“渡船”多體型較小,登船乘客有限,貨物吞吐量遠遠遜色於這種北俱蘆洲獨有的鯤船,鯤船載人隻是生財有道的小頭,主要還是販賣從各處搜集而來的天材地寶,還會有各色奇珍異獸。而鯤船也分三等,第一等的鯤船,鯤魚的背脊之大,可以龐大到媲美一座大驪郡城的誇張地步,在墨家機關師在內的諸多流派練氣士精心打造之下,能夠有山有水,有府邸高樓,有街道坊市,應有儘有,成千上萬的練氣士,可以終年生活在上邊,而不會感到有絲毫的不方便。

魏檗輕聲笑道“鯤魚性情溫馴,在經過專門練氣士的訓練之後,哪怕遭受攻擊重創,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撲騰,所以鯤船比起其它一些大型渡船,相對平穩安全,一些個山嶽龜、吞寶鯨,也是渡船的上佳選擇,隻是一來數量稀少,二來還是會有一些自己的脾氣,曆史上不是沒有山嶽龜擅自潛入海底的慘劇。”

陳平安張大嘴巴一直就沒合攏。

鯤魚背脊之上,不僅平坦寬闊,竟然還有一圈圍欄,有一棟棟高樓比鄰而建。而這艘幾乎占據大半山頭渡口的鯤船,並未貼在地麵上,而是離地數丈高度,懸停空中,魚鰭微微晃動,就扇起一陣陣山風,塵土飛揚,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,剛好位於魚鰭之間,並無異樣,自然不至於被一陣大風給吹到山腳去。

在鯤船徹底懸停穩當之後,從圍欄缺口處,落下一座寬如桃葉巷街道的階梯,階梯底部剛好嵌入高台的一處凹陷機關中,使得這架掛空的階梯,給人穩如磐石的良好感覺。階梯上走下一撥人,跟梧桐山這邊的渡口主事人,一番交談之後,便對魏檗一行人用醇正的寶瓶洲雅言笑道“諸位,你們登船之後,牛角山包袱齋的貨物往來,會在鯤船那邊的兩架階梯上,耗費半個時辰,若是稍有延誤,無法準時發船,我們‘打醮山’,作為俱蘆洲一家屹立千年的老字號門派,就會返還各位所有乘船開銷。”

說完這些,錦衣老人望向魏檗,“可是魏大山神?”

魏檗笑眯眯道“不敢當不敢當。”

老人爽朗大笑,抱拳道“鯤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,隻能提前恭賀魏大山神!下次若是無法準時登門慶祝,事後也定然會略備薄禮,還希望魏大山神彆推辭啊。”

魏檗雙手攏袖,笑容濃鬱,玩笑道“不推辭不推辭,可如果發現禮物輕了,下次就來這邊撒潑,要你們無法準時發船。”

錦衣老人哈哈大笑,“輕不了!拜山頭拜山頭,這麼大一座山頭,豈能不當回事!退一萬步說,門派若是出手小氣了,老夫都會自己添補一番!”

魏檗笑著點頭,“這感情好。”

然後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,“我最要好的朋友,叫陳平安,是咱們這兒的土財主,他在南澗國下船,還望船主幫著照顧,陳平安在這艘鯤船上的所有開銷,全部記在我魏檗頭上,下次我再跟你們結賬。”

老人大手一揮,“結什麼賬,包在我身上了。”

魏檗笑眯眯道“這麼客氣啊?”

老人還是大笑。

這番場景,羨煞旁人。

陳平安跟隨眾人登船之前,在階梯口那邊,轉身對魏檗抱拳行禮,沒有說什麼。

魏檗抱拳,微微彎腰。

一切儘在不言中。

這一幕,落在遠處跟人商議正經事務的錦衣老人眼中,就更加心中有數了。

陳平安最後獨自一人,緩緩走在階梯上。

背負雙劍,降妖除魔。

腰懸養劍葫,初一十五待在其中。

用一支普通玉簪子換來的飛劍“十五”,作為可遇不可求的珍稀方寸物,不起眼的“方寸”之間,長寬高都跟那把取名為“降魔”的槐木劍差不多,陳平安喜歡得一塌糊塗,如今以心意禦劍略微熟稔,裝東西取東西,已經熟能生巧,那種掌心憑空多出物件的感覺,已經讓陳平安這個泥腿子小酒鬼,覺得比喝酒微醺的感覺還要好了。

方寸物裡頭如今裝下了齊先生贈送的靜字印,和一對山水印。

一部撼山拳譜,屬於暫時幫著顧粲保管。

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幾本儒家典籍。

李希聖贈送的那支竹管毛筆,篆刻有“風雪小錐”和“下筆有神”四個字,除了毛筆,還有李希聖托弟子崔賜送來的大量空白符紙,大致分三種,數量最多的黃紙,繪有雲篆的金色符紙,以及數量最為稀少的泛黃書頁似的符紙。還有一部入門的符籙道書。

年輕道士陸沉留下的那幾張藥方。

一大摞寶瓶洲各國疆域的輿圖,是魏檗轉贈,作為陳平安以蛇膽石償還藥材錢的一點小添頭。

數百枚玉質“銅錢”,陳平安用剩餘普通蛇膽石,跟青衣小童兌換而來,這些山下市井絕對瞧不見的錢幣,是山上神仙做買賣用的。隻不過當然沒有金精銅錢那麼價值連城,但老百姓所謂的真金白銀,在這些隻會裝在練氣士錢囊中的玉幣麵前,不值一提。

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簡,小刻刀。

還有一袋子白米,以及煮飯的瓶瓶罐罐,裝著油鹽。一大把魚鉤,一把新買的開山柴刀、換洗衣衫、兩雙新編草鞋等零散物件。

當然還有碎銀子和金葉子,出門在外,一文錢難死英雄漢的道理,陳平安在第一趟遠遊大隋的時候,就感觸頗深。

陳平安走到一半,又忍不住回頭望去。

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,笑著揮手。

陳平安揮手作彆,繼續往上走去,隻是摘下了朱紅葫蘆,默默喝了一口烈酒。

草鞋少年無比希望下次重逢,故鄉的朋友和山水都無恙。

都平平安安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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