牆麵被馬苦玄踩出兩個坑窪。
黑衣少年如一枝淩厲箭矢激射而至,陳平安一口真氣下沉丹室,一腳劃出弧度,向後輕盈滑去,然後猛然發力,砰然一聲,腳邊的街麵塵土飛揚,草鞋觸及的地麵深處,更是磚石碎裂。
馬苦玄出拳如暴雨,陳平安且戰且退,硬碰硬,拳對拳,馬苦玄出拳勢大力沉,且連綿不絕,氣息銜接,一路綿延仿佛沒有儘頭,哪怕身體懸空,雙腳沒有落足點,可是馬苦玄一樣打出了剛猛至極的渾厚氣象。
兩人之間的空中砰然作響。
就像有人在兩人之間瘋狂擂鼓。
陳平安被黑衣少年一鼓作氣打退了十數步,打得陳平安幾乎就要背靠那邊的牆壁。
可是無形中占了地利的陳平安,能夠不斷從地麵借力和卸力,點點滴滴,就積攢出了微妙的優勢,此消彼長,正是此時,在這第二回合仍留有餘力、以防不測的陳平安,一腳重踏大地,這還不夠,又是一腳紮根地麵,擋下馬苦玄一拳後,加倍還以顏色,一拳轟然擊中馬苦玄臉頰,打得黑衣少年橫飛出去。
但是就在陳平安準備換取一口新氣的同時,橫飛出去的馬苦玄一腿橫掃而至,一報還一報,也是重重鞭打在陳平安脖子上。
一個被陳平安打得橫飛出去,身形顛倒方向,雙腳觸地,隻是身形仍是向後倒滑出去。
一個被馬苦玄踢得整個人旋轉一圈,雙膝微蹲,站穩身形後,立即向後退去,像是需要調整呼吸。
馬苦玄咧嘴而笑,白牙森森,大致清楚陳平安拳法輕重、出拳速度和真氣運轉路程,一個前掠,快到了像是用上了道家符籙當中的神行符。
陳平安被迫擺出一個貌似防禦的拳架,馬苦玄瞳孔微縮,就在雙方即將對撞的時候,馬苦玄身形一轉,腳步急促緊密地一點一點踩出,如陀螺一般圍繞著陳平安轉動,身體始終後傾,欲倒不倒,與陳平安拉開一臂半的距離。
陳平安並未輕易遞出那一拳。
在繞出一個圓圈之後,馬苦玄站直身體,再次圍著陳平安飄然遊走,好奇問道“這一拳,很危險啊,有名頭說法嗎?”
陳平安自然不會開口說話,輕輕挪動腳步,始終跟馬苦玄麵對麵,雙手拳架依舊,拳意流淌全身,體內一股真氣若火龍遊走。
馬苦玄沒有等到答案,腳步不停,瀟灑遊蕩在陳平安附近,突然自顧自笑起來,“是我蠢了,不怪你不怪你,說來好笑,我這次行走江湖,見識到很多所謂的豪俠宗師,對戰之時,打得你來我往,還有無數傻子在旁邊拍手叫好,打得跟小雞互啄似的,出手之前,還總喜歡嚷嚷吃我這一招,要麼就是傻乎乎自曝招式名稱,恨不得對手不知道那一劍或者那一拳的根腳和精髓。”
馬苦玄笑得眯起雙眼,笑意慵懶。
可是說好了隻分勝負的黑衣少年,此刻殺心之重,已經不輸給神仙墳之戰。
馬苦玄站定,問道“咱們總這麼對峙不出手,也不是個事,我的三境竟然跟你打了個平手,陳平安,你想不想打得更有意思一點?”
陳平安扯了扯嘴角,“你直接用五境,不算你占便宜。”
之前馬苦玄說過類似的話,現在陳平安這個悶葫蘆,直接丟還給心高氣傲的馬苦玄,簡直就比一拳捶中馬苦玄腦袋還要可恨。
馬苦玄嗬嗬笑著。
黑衣少年笑臉燦爛,心中怒極,一隻手不斷握拳又鬆開,五指之間,有一條條雪白閃電縈繞銜接,呲呲作響。
原來之前的這場三境之戰,馬苦玄放棄了兵家練氣士的身份,所以打得很江湖氣,很不高明。
陳平安竟是沒有絲毫怯意,反而拳意隨之迅猛攀升,如潮水暴漲。
隻不過這一次將那個神人擂鼓式的古老拳架,換做了鋒芒畢露的鐵騎鑿陣式。
最後陳平安說了一句讓馬苦玄鐵了心要打死他的話。
“馬苦玄,算我求你了,打架就打架,彆叨叨個沒完。”
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,不再有任何懶散神色,眼神寂靜,即無倨傲,也無喜怒。
馬苦玄臉色平靜,伸手指了指,“敢不敢在我剛才走出的第二圈當中,分出勝負?率先退出圈子之人,算輸。”
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馬苦玄毫不猶豫地一步向前,走入那個圓圈地界。
泥瓶巷陳平安,杏花巷馬苦玄。
其實兩人心知肚明,馬苦玄不但要分勝負,更要分生死。
陳平安則是不願意逃避,或者說一旦生出退意,就是死。而且打死馬苦玄這種境界越高、殺人越多的王八蛋,陳平安不虧心。
今夜在彆國他鄉的相逢,是偶然。
兩人無形之中的大道之爭,早在家鄉就是必然。
更何況還有馬苦玄知曉、陳平安尚未知道的一樁父輩仇怨。
寶瓶洲彩衣國,胭脂郡城內的這條寂靜街道上。
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對敵,率先出手,袖中方寸符早已準備就緒,隨時可以為真正的殺招,神人擂鼓式,來一場雪中送炭。
五境兵家修士的馬苦玄,雙手的掌心指間,俱是大有淵源的真武山“雷霆”。
咫尺之間,方寸之地。
皆是兩位少年的充沛拳意和驚人雷電。
這一場近身廝殺。
隻論境界,一個三境巔峰的純粹武夫,一個五境巔峰的練氣士,如果用馬苦玄的話說,其實也算是小雞互啄。
但是如果再看一方的武道拳意,和另一方早早孕育而出的兵家魂魄,彆說是山下江湖,就是擱在山上仙家,都是駭人聽聞。
馬苦玄先打散了陳平安尚未凝聚出拳理真意的鐵騎鑿陣式。
但是馬苦玄很快就結結實實吃足了十五拳神人擂鼓式,打得黑衣少年滿臉泛起淡金色,不得不以真武山兵家秘術強行截斷那古怪拳勢的順流直下,隨後馬苦玄就打得陳平安太陽穴滲出血絲,一張臉龐光是被電光雷球就砸了兩次,那份滋味,如春雷響徹耳畔,如大錘砸中麵門。隻是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,吃儘苦頭,對此最是熟悉不過!
馬苦玄愈戰愈勇,瘋魔一般。
兩位同鄉人同齡人,往往是互換拳腿,直來直往,隻求一個快字,以及追求“殺敵一千自傷八百”的那兩百“盈餘”,以兩個少年分彆堅韌和狠辣都到了極點的心性,莫說是兩百的賺頭,就是二十,都不會放過。
以至於分明可以一拳擋下對方的拳頭,仍是執意選擇你打我一拳之前,我這一拳先打到你!
陳平安早已五臟六腑震蕩不已,七竅流血。
馬苦玄也是氣機絮亂,痛如心絞,手上的真武山雷霆已經所剩不多,
但是雙方反而愈發心神沉穩。
各為磨石,砥礪大道。
兩人最後一次以傷勢互換傷勢,是陳平安心有靈犀,以滋養神魂的立樁劍爐,臨時變作攻勢,雙手拆分開來,但是一氣相連,一手雙指戳中馬苦玄眉心,一手雙指彎曲,叩在馬苦玄心口。
陳平安自己則被馬苦玄雙拳一前一後捶在心口處。
兩人完全同時踉蹌後退,當馬苦玄踩在圈外的時候,咽下一口鮮血,獰笑道“陳平安,這次是你輸了,咱倆一勝一負!”
陳平安默不作聲,擰了擰腳尖,死死盯住馬苦玄,抬起手背緩緩擦拭臉上鮮血,不敢有絲毫的遮掩視線。
就在此時,城牆上,有人微笑道“很好。”
馬苦玄歎了口氣,轉身就走,轉頭伸手點了點陳平安,“下次,勝負生死會一起分出。”
轉過身去,黑衣少年緩緩前行,滿臉痛苦之色,咬緊牙關,絕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。
陳平安站在原地,抬頭望向那個熟悉的身影。
真武山兵家修士,帶著馬苦玄離開神仙墳之人。
在神人擂鼓式第十五拳被強行打斷之後,陳平安其實就意識到那個人的存在,或者說是那個人故意讓他知道。
所以陳平安沒有使用兩把本命飛劍。
那人以心聲告訴陳平安,不用擔心分出生死,隻需全力對戰即可,他會保證兩人隻分出勝負,不管是陳平安有機會殺死馬苦玄,還是馬苦玄即將殺死陳平安,那人都會攔阻。
那位當初代替真武山去往驪珠洞天的男人,一步踏出,與痛得滿臉淚水的馬苦玄並肩而行,男人轉頭對陳平安說道“為表歉意和謝意,我已經幫你解決掉了一名躲在暗中的刺客,否則你心弦一鬆,短時間內再難繃起,很容易被那名刺客鑽了空子。”
陳平安點了點頭。
所謂的謝意。
是因為那個人看出了陳平安踩出圈子的那一腳,其實並未真正觸及地麵,而是懸停空中,隻是當時馬苦玄是強弩之末,沒能看出真相。
至於為何如此謹慎。
因為陳平安根本信不過那個真武山兵家神仙的話。
齊先生隻有一個,阿良也隻有一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