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陸台心中有些詫異。
因為他察覺到陳平安,在聽到自己的提醒後,根本就沒有泛起任何心湖漣漪,顯然是早就洞悉老道人的那份算計,才能如此心境鎮定。
小小年紀,卻是個老江湖啊。
陸台一手撐在樹乾上,相比陳平安與各路豪傑的一通廝殺亂戰,他這邊就很無聊了。
他的飛劍“針尖”,已經殺不掉那個老陣師,陶罐裡冒出的陰魂黑煙,也奈何不得他陸台。
何況陸台還隨手取出了一根五色絲繩,係在了手臂上,此物雖然比起女子裝束時的彩色腰帶,差了十萬八千裡,可是對尋常練氣士而言,已是相當不俗的法寶,纏繞手臂的那五彩繩子,分彆是續命芯,可以增長靈氣的汲取;辟兵繒,能夠刀槍不入,當然不是所有兵器都無法近身,否則品相就是半仙兵而不是法寶了;避邪索,這根繩子的線頭,如一條通靈小蛇高高揚起,能夠吹散邪祟煞氣;吐劍絲,可以單獨飛掠而出,有點類似一名劍師駕馭的飛劍;最後是一條袖珍細小的縛妖索。
陸台這件法寶,強大之處,在於全麵,攻防兼備。
不過歸根結底,隻要不是高出彆人一兩境的金丹元嬰,誰都怕水磨工夫,怕被螞蟻咬死象。
好在今天有陳平安牽製住敵方主力,“閒來無事”的陸台,便破天荒有些愧疚情緒,這次確實是大意了,沒想到對方膽子這麼大,敢吆喝這麼多人一起圍剿他們,毅力恒心更是一絕,足足跟了他們千裡路程。
北邊戰場,那名邪道修士約莫是心疼不斷消散的黑煙,對老道人高聲喊道“還有沒有枯井符,有的話趕緊丟一張出來,先欠著,回頭我和他一起湊錢還你!”
老道人氣得跳腳,罵道“有你爹!”
邪道修士心頭一怒,但是當下隻能隱忍不發,想著來日方長,以後要好好與你這臭牛鼻子老道計較一番。
老道人根本就瞧不起那人鬼不分的邪道修士,似乎害怕二十彈指功夫的結束,悄悄抖了抖袖子,似乎在準備著什麼。
兩張關押飛劍的符籙,顫動幅度越來越大。
老道人有苦難言。
起先他大聲開口,說隻能困住飛劍二十彈指,如陸台所猜測那般,是故意蒙蔽陳平安,希望他誤以為二十彈指後就能夠召回飛劍,大殺四方。可是現在老道人啞巴吃黃連,有苦說不出,原來那兩張價值連城的寶符,真的隻能困住飛劍二十彈指左右,而不是預期的四十彈指!
符籙名為枯井符。
能夠壓勝本命飛劍。
用雷擊木製成的小釘七枚,畫北鬥狀,以秘術嵌入特殊符紙,再刮下大風尾內落下的飛土一兩,必須是為八風之一的不周風,符籙圖案為劍困井中,符紙背書“不動”二字。這才是主乾,其餘符籙“枝葉”,還有許多環節。
是為桐葉洲符籙派旁門的一道上品秘符,雖然比不上陸台所謂的“劍鞘符”和“封山符”,但也不容小覷,是中五境練氣士對付劍修的保命符,價值千金。
研製一張材質繁瑣的枯井符,耗時更耗錢。
在方圓十丈內,隻要祭出此符,遇到飛劍,就可使得劍修的本命飛劍,如人立井中,不能動彈。
符籙的品相高低,就看能夠困住那把飛劍多久。
若要打開禁製,隻需開訣拂袖吹氣,“井中”飛劍即可自由遠去。
彆人是十年磨一劍,老道人則是十年磨一符,如何珍惜都不為過。
兩處戰場,大戰正酣。
山林深處,有兩人遠遠眺望此處。
隔岸觀火。
一位正是在扶乩宗店鋪跟陸台爭奪羊脂獸的客人,五短身材,其貌不揚,臉上略有得意。
另一位則是腰佩長劍的紅袍劍客,身材修長,器宇軒昂,此事伸手按住劍柄,看著那邊的戰場形勢,微笑道“先前所有人都認為你小題大做,就連我也不例外,現在看來,虧得你謹慎,省去我不少麻煩。”
紅袍男子,是一位武道六境巔峰的劍客。
在桐葉洲的山下江湖,已經算是名副其實的劍道大宗師,雖然已是古稀之年,可是依然麵如冠玉,數十年間,仗劍馳騁十數國,罕逢敵手。
況且腰間長劍,是一把鋒利無匹的仙家法寶,使得這名劍客武夫,膽敢自稱“金丹地仙之下,一劍傷敵。龍門之下,一劍斬殺”,而且山上山下少有質疑。
威名赫赫,而且風流無雙,不知有多少女子愛慕這位不求長生的江湖劍仙,甚至有些小道消息,雲麓國的皇後趙氏都與此人有染,至於什麼江湖名門的俠女仙子,對於這位紅衣劍仙的崇拜,更是不計其數。
不起眼的漢子笑道“我馬某人的謹慎,是習慣使然,年輕的時候吃了太多虧和苦頭,所以牢記一事,對付這些出身好的仙師,咱們混江湖的,就得獅子搏兔,一口氣吃掉他們,否則哪怕僥幸贏了,也是慘勝,收獲不大。”
紅衣劍客笑道“馬萬法,之前說好,幫你們壓陣,以防意外,白袍少年背著的那把劍,早早就歸我了,現在意外出現了,當真需要我親自殺敵,那麼……”
男人點頭道“養劍葫不能給你,而且你也不是劍修,但是兩個小家夥身上,最少也有一件方寸物,裡邊的東西,我要拿出來分紅,你可以拿走方寸物,如何?”
紅衣劍客眯眼而笑,“極好。”
漢子猶豫了一下,“雖然大局已定,可我們還是要小心,那白袍少年多半已經捉襟見肘,說不得那個長得跟娘們似的家夥,還留有餘力,不然你先對付這家夥?餘下那個,便蹦跳不了。”
紅衣劍客搖頭道“樹上那個,手臂上有件法寶護身,又有飛劍暗中亂竄,我很難悄無聲息地一擊功成,倒是那個白袍少年,我可以一劍斬殺,到時候沒了同伴,比娘們還細皮嫩肉的小家夥,肯定要心神失守,到時候是我來殺,還是你親自出手,都不重要了。”
漢子想了想,點頭答應道“如此最好。”
然後他笑道“老道士的兩張枯井符馬上要扛不住了,你何時出手?”
“正是此時!”
紅衣劍客身形已經消逝,原地尚有餘音嫋嫋。
先前腳下的樹枝竟是絲毫未動。
可見這位江湖大宗師的身形之迅捷,以及武道之高。
南邊戰場上,陳平安與請神降真的魁梧漢子,因為後者有兩人相助,雙方廝殺得難解難分,看似亂局還要持續許久。
一抹紅虹從天而落,快若奔雷,刹那之間撕開戰場,劍氣森森,充斥天地間。
出鞘一劍戳向白袍少年心口。
一劍戳中,毫無懸念。
紅衣劍客嘴角微翹,又是這般有趣又無趣。
又宰了一個所謂的修道天才。
但是下一刻,紅衣劍客就要暴掠而退,甚至打算連那把仙家法寶的佩劍都舍了不要。
因為命最重要。
在場眾人,一個個目瞪口呆,實在是這位劍道大宗師的闖入,氣勢太盛,所有人不敢畫蛇添足,都停下了手,省得被那位大宗師一劍斬殺少年後,隨手一劍又輕描淡寫地戳死他們,最後美其名曰誤殺。
到時候少了一人分一杯羹,就意味著其餘人都多出一點分紅,活著的家夥,誰會不樂意?
可是接下來一幕,讓人畢生難忘。
一直是一襲白衣勝雪的清秀少年,在被紅衣劍客一劍刺中心口後。
雪白長袍以劍尖心口處為中心,令人炫目的一陣陣漣漪蕩漾開來,露出了這件長袍的真容。
一件金袍!
仿佛有一條條蛟龍隱沒於金色的雲海。
陳平安不再故意壓製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法袍威勢,不再故意多次露出破綻,自求傷勢,讓自己瞧著鮮血淋漓。
所以這一劍刺中了金袍,卻沒能刺破法袍半點。
陸台沒有開口說。
但是陳平安偏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。
等著躲在幕後的高人來一錘定音。
不來,陳平安不虧。
來了,陳平安大賺。
這一路行來,從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去大隋書院,再到第二次離開家鄉去往倒懸山。
無時不刻的謹小慎微,日複一日的追求“無錯”,陳平安終於有了回報。
轉瞬之間。
紅衣劍客剛剛鬆開劍柄,就被不管不顧大踏步抵住劍尖前行的少年,給伸手抽出背後長劍。
一劍削去了頭顱。
就算是陸台都要目瞪口呆,然後環顧四周,對著那些肝膽欲裂的家夥嫣然一笑,“你們呀,千裡送人頭,真是禮輕情意重。”
陳平安反手將“長氣”放回劍鞘,向前走出數步,另一隻手輕輕握住那把長劍,身形站定。
以倒持式持劍。
有那麼點小風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