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頎不跟這蠻夷妖物一般見識。
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會不會讓破廟那邊察覺動靜,大步走出,每一步都踩踏得山頭震顫,瞬間衝出了山頂崖畔,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,最後轟然落地,發出巨大的聲響。
王頎輕輕歎息一聲,麵有憂愁。
結成金丹客,方是我輩人。
隻是人老珠黃,草木有榮枯,千辛萬苦而來的一顆金丹,也有黯淡之時。
他王頎一身所學,尚未施展抱負,如何能死?尤其是金丹練氣士,對於生死大限,遠遠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徹明了。
數著日子等死一事,何其煎熬。
來了。
那座高聳山峰的下邊,給魁梧河妖砸出那麼大一個聲勢,陳平安不是聾子,自然一清二楚。
左手拎著那根隨手拾取的枯枝,右手一拍養劍葫,初一十五從葫中掠出,消逝不見。
右手縮入袖中,撚出一張金黃符紙材質、鐘魁以小雪錐親筆寫就的寶塔鎮妖符。
這張珍稀符紙,當初碧遊府開府,埋河水神娘娘才得到大泉朝廷賜下一張,是鐘魁贈予陳平安三張金黃符紙中、底紋為龍爪篆的風雷紙。
雖然陳平安暫時不知來者身份。
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,一張寫於碧遊府的鎮妖符,剛好被用來鎮殺一頭埋河水妖,實在是天理循環,報應不爽。
至於初一十五,是陳平安祭出寶塔鎮妖符後,在他向來者遞出一劍前,用以阻攔山頂君子王頎的救援。
立於山巔的君子王頎,心中感慨,果真是一念起心,分出神魔。
希望此次圍殺順利,在這之後,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訣,便不再理會俗世恩怨了,潛心修行,終有一日會成為書院副山長,到時候再彌補大泉王朝的山河氣運一二便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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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,並未禦風遠遊,卻一次次縮地成寸,很快離開大泉王朝邊境來到北晉南方,又一路往南,揀選了寂靜偏遠的山林湖澤,悄無聲息,最後在一處山頭停下,身形消失。
地底下,彆有洞天,似乎是一條被掩埋的古道,年輕道士行走其中又有千裡之遙,地下這條蜿蜒古道岔路極多,可是他沒有選擇方向,沒有絲毫猶豫。
一路上或陰森或瑰麗的地底異象,都沒能讓年輕道士停步片刻。
最終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“山門”前,匾額歪斜,碎了小半,隻剩下“瀆彆宮”三字。
當他步入其中,一股細微劍氣驟起又驟然消失。
到處是斷壁殘垣,年輕道士腳步緩慢。
飛鷹堡,碧遊府,狐兒鎮。
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棧,其餘兩處都不是什麼太緊要的地方,準確說來,飛鷹堡曾經極其重要,如今已是往事雲煙了,讓他不太願意想起。
之後在桐葉洲的遊曆,一路上他處處無心插柳,至於最終柳成不成蔭,這位年輕道士其實根本不在意。
他住持的這樁桐葉洲謀劃,扶乩宗和太平山兩頭大妖才是關鍵所在。
但是當他發現竟然有個不知根腳的家夥,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他走過的“大道”之上,
一次是巧合,兩次還是巧合,那麼三次呢?
要謹慎啊,可彆一個不小心,最後留在家鄉那邊一副以山脈作為枕頭的真身,魂魄損失太過嚴重,使得數百年內無法清醒過來,到時候豈不是錯過了萬年未有的開疆拓土、爭霸大業?還怎麼為家族子孫謀取一塊塊無法想象的肥沃地盤?
他不斷在心中如此告誡自己。
在這座廢棄宮殿的道路儘頭,是一座類似遠古鎖龍台的舊址,有一頭衣衫襤褸、滿身血汙的白猿盤腿而坐,一身無法遮掩的凶煞戾氣,磅礴流瀉,隻是那一縷縷凝如實質的劍煞之氣,每當要飄出這座巨大石台,就會被一條條莫名浮現的雪白閃電,打得毫無蹤影。
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劍白猿,隻是如今已經不存在“背劍”一說了。
老猿沙啞問道“為何來此找我?就不怕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裡?”
年輕道士走到鎖龍台邊緣地帶,沒有拾級而上,微笑道“放心,家鄉那邊有個老東西,早就對有過斷言,你是個有福運的,死不了。”
老猿問道“你到底想做什麼?”
老猿瞥了眼這家夥身穿道袍、頭戴芙蓉冠的模樣,真是讓它越看越壓抑。
當年在太平山上,此人不知如何改頭換麵,以失去記憶的少年之身,被一個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,帶上山後,竟然瞞天過海,混進了祖師堂,還給他得了一塊嫡傳玉牌,是在女冠黃庭之前,太平山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、打破青黃不接尷尬局麵的修道天才,被寄予厚望。
此人躋身金丹以及順勢破開元嬰瓶頸的速度,連太平山祖師堂都感到震驚,不惜專門為他找來一件遮掩天機的重器,為的就是防止桐葉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。
在年紀輕輕就成功躋身元嬰後,修行路上一直不遺餘力斬妖除魔、口碑極好的他,有天不知是覺得時機成熟,還是突然開竅了,在井獄中找到了白猿,展露了那個駭人的真實身份,命令鎮山供奉的背劍白猿,故意放走一頭井獄底層的大妖魔,一戰之後,兩敗俱傷,元神受損,一個不到百歲的年輕地仙,竟然淪為風燭殘年的境地,生機衰敗,腐朽不堪,比千歲高齡的老元嬰還要慘淡,在那之後,年輕元嬰便以“天無絕人之路”的理由,下山遊曆,最終與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廝殺慘烈,後者以失去轉世機會,引來一尊遠古魔頭的分身降世,年輕元嬰最終竟是屍骨無存。
那塊太平山祖師堂玉牌沒了,遮蔽天機的重器已是毀於一旦。
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賦的年輕道士,坐在台階上,背對著白猿,微笑道“鐘魁,黃庭,是必須要死的。尤其是鐘魁,他不死,不止是儒家未來多出一位學宮大祭酒那麼簡單。大戰過後,生靈塗炭,自然就輪到了鬼魅陰物橫行天下,咱們家鄉那邊有個老家夥,剛好擅長此事。如果儒家有個鐘魁,到時候可能我們陣營當中,死的可能是這麼多個你了。”
他高高舉起胳膊,伸出三根手指,加重語氣,“最少!”
然後年輕道士又伸出彎曲的剩餘雙指,“其實是這麼多,方才是怕嚇到你。”
白猿嗤之以鼻,自然不信。
五個自己,那就是五位十二境劍修!
那個被它三招斃命的鐘魁,有這本事?
年輕道士雙手輕輕拍打膝蓋,“如今你躲著當老鼠,好歹還有個盼頭。扶乩宗那位,害我謀劃失敗,活該給人追殺到了海上,它運道不如你太多,哪怕入了海,還是難逃一死,現在就看那兩個慢悠悠趕去的家夥,誰能撿到這個大漏。不過十二境的修為,臨死一擊,說不定還能拉個人陪葬,我回到家鄉後,就不與他的子孫計較太多了。”
白猿皺眉道“坐鎮桐葉洲天幕的那位儒家聖人,連我都找不到,要想找出你,豈不是更難,你為何要急著離開?”
那位文廟七十二神像聖人之一,哪怕職責就是監督桐葉洲版圖的動向,在他眼中不過是人間星火點點,密密麻麻,皆是中五境練氣士、武道宗師和人間帝王將相的映像,可太平山一役,聖人到底也隻能看到兩團炸開的稍大螢火而已,然後才會運轉神通,視線落在了太平山那邊。
神人掌觀山河,極其不易。
尤其是涉及到了國與國、洲與洲之間,亦有一道道無形的天然屏障。
穗山之巔,老秀才那般喜好自己的閉關弟子,不過是掐訣推衍而已。
除非是有煉化之物被想要關注之人攜帶在身,則兩說,會容易許多。
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機之物,又是難如登天的境地了。
年輕道士雙手抱住後腦勺,向後躺去,背靠著台階,“為了不讓太平山搜尋我頭上這頂祖師堂芙蓉冠,我主動壞了它的品相,本來呢,再支撐個五六十年,還是可以的。現在那個在天上年複一年畫地為牢的儒家聖人,提前來到人間,可就不好說了。那位陪祀文廟的聖人,找,是必然會找到我的。桐葉洲三頭大妖,狐兒鎮,扶乩宗,太平山你這背劍白猿。肯定幕後還有個主使。在找到我之前,我必須再做點事情,既然謀劃失敗了,與最早預期偏差了不少,好歹要再惡心惡心他們。比如說,殺個陳平安,再殺個黃庭之類的,不急,看情況吧。”
白猿默然。
這些陰謀,實在不是它的擅長。
年輕道士微笑道“被找出來,我才能夠保留一絲勝算,當然了,不能讓他們找得太輕鬆了,不然儒家會懷疑的。一定讓那位儒聖找得辛苦一些,才天衣無縫,讓他們一點點抽絲剝繭,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,或者是之後黃庭的死,就是線頭。不然灰溜溜跑回家鄉,我可就真輸了個底朝天,回到那邊後,有苦頭吃嘍,說不定就要被驅逐到那片山脈之中,自生自滅,然後給那個瞎子當苦役,一想到這個,我就有些愁啊。”
白猿一想到蠻荒天下的那個古老傳聞,也有些悚然。
年輕道士嘖嘖道“確實有些懷念家鄉的味道了。在這兒,太束手束腳了,既要防著頭頂巡視的儒家聖人,還要忌憚那個神神道道的觀道觀觀主,很是辛苦啊。若是沒有後者,我在桐葉洲的布局,其實要輕鬆很多的,無需刻意繞開他嘛。黃庭算是運氣好,有我這個前車之鑒,給咱們那位脾氣暴躁的祖師爺丟進了道觀中去,如果可以的話,真想見一見那個臭牛鼻子啊……”
他的話語戛然而止。
破廟那邊,裴錢突然捂住雙眼,滿地打滾,指縫之間,仿佛有日光、月輝迸射而出。
片刻之後,這邊的地底彆宮鎖龍台附近,就出現了一位高大老道人,冷笑道“哦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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桐葉洲西邊海上。
一頭現出千丈真身的大妖,掀起滔天巨浪,瘋狂逃竄。
身後有數道身影禦風尾行。
海上,有一名劍修,心情煩躁。
既不願意給誰當那狗屁護道人,可是內心深處,又有些擔心桐葉洲的亂局,殃及那個小齊給予所有希望的年輕人。
實在不願現身人間,便在海上禦劍散心。
左右徘徊不去。
剛好,劍修名叫左右。
見著了那頭已經識趣換了逃亡路線的受傷大妖。
可他心情實在糟糕,就一劍遞去。
一劍將其斬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