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園之前,瞥了眼裴錢額頭上那張挑燈符,陳平安悄悄以手指一點,對於陰煞之氣極其敏感的符籙並無動靜。
陳平安便沒了摘下符籙的念頭,心情並不輕鬆,這頭膽大包天的狐妖,肯定有其術法獨到之處,說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。
獅子園當下還有三撥修士,等待半旬之後的狐妖露麵。
加上陳平安,就是四夥人。
陳平安他們被柳氏管家老趙去往下塌處,分彆安排住在獅子園那棟小姐繡樓的四角,其實狐妖來去無蹤,這種粗淺布置,不過是稍稍安撫人心罷了。
去往住處途中,飽覽獅子園怡人風景,堂樓館榭,軒舫亭廊,橋牆草木,匾額楹聯,皆給人一種妙手天才的舒適感覺。
書香門第,若是既富且貴,在這私家園林,散步其中,哪怕不與人打交道,沒有琴棋書畫飲酒品茶,也能這般令人賞心悅目。
沒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滿堂,更不會有幾根金扁擔、幾條銀凳子放在家中。
宰相門房七品官,世族屋前無犬吠。
如果不說權勢高下,隻說門風觀感,一些個驟然而起的豪貴之家,到底是比不得真正的簪纓世族。
陳平安四人住在一棟雅致的獨門小院,其實位置已經過了花院,距離繡樓不過百餘步,於風俗禮儀不合,寶瓶洲一些個理學獨尊的地方,會極其講究女子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又有了所謂的通家之好,隻是如今那位少女性命難保,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,自然顧不得講究這些。
柳老侍郎有三兒二女,大女兒已經嫁給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,正月裡與夫君一起反回娘家,不曾想就走不了,一直留在了獅子園。其餘子女也是這般慘淡光景,唯有長子,作為河伯祠廟附近的一縣父母官,沒有回家過年,才逃過一劫,出了事情後柳老侍郎傳遞出去的書信,其中就有一封家書,措辭嚴厲,不準長子不許返回獅子園,絕不可以私廢公。
柳老侍郎的二子最可憐,出門一趟,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個瘸子。
說是柳老侍郎,其實柳敬亭年紀不算太大,隻是神童出身,科舉順遂無比,十八歲就高中狀元,仕途上平步青雲,為官三十年,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,所以尚未五十歲就辭官退隱後,朝野上下都喜歡敬稱為柳老侍郎。
陳平安剛放下行李,柳老侍郎就親自登門,是一位氣度風雅的老者,一身文氣濃鬱,雖然家族遭逢大難,可柳敬亭依舊神色從容,與陳平安言談之時,談笑風生,並非那強顏歡笑的神態,隻是老人眉眼之間的憂慮和疲憊,使得陳平安觀感更好,既有身為一家之主的沉穩,又身為人父的誠摯感情。
將柳敬亭送到院門外,老侍郎笑著讓陳平安可以在獅子園多走動。
回到院子,裴錢在屋內抄書,腦袋上貼著那張符籙,打算睡覺都不摘下了。
石柔有些無奈,原來院子不大,就三間住人的屋子,獅子園管家本以為兩位年邁扈從擠一間屋子,不算待客失禮。
哪裡知道“杜懋”遺蛻裡住著個枯骨女鬼,讓石柔跟朱斂老色胚住一間屋子,石柔寧肯每晚在院子裡一夜到天明,反正作為陰物,睡與不睡,無傷魂魄元氣。
隻是陳平安說要她住在正屋那邊,他來跟朱斂擠著住。
石柔猶豫片刻,點頭答應,道了一聲謝。
朱斂一臉遺憾表情,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。
朱斂轉頭望去院門外,陳平安朝他點點頭,朱斂便起身去開門,遠處走來六人,應該是來獅子園降妖除魔的練氣士中兩夥人。
一對修士夫婦,男子瞧著歲數更大些,四十來歲,女子則相對年輕些,三十歲上下,應該都是洞府境,男子背了一把鯊皮鞘的長劍,這也是修士慣有的路數,練氣士若是負劍遊曆,無形中就會有一種震懾力,萬一是劍修?
宮裝婦人,中人之姿,隻是肌膚勝雪,多少給人一些天生麗質之感。
其餘四人,有老有少,看位置,以一位麵如冠玉的年輕人為首,竟是位純粹武夫,其餘三人,才是正兒八經的練氣士,黑衣老者肩頭蹲著一頭皮毛鮮紅的靈動小狸,高大少年手臂上則纏繞一條碧綠如竹葉的長蛇,年輕人身後跟著位貌美少女,如同貼身婢女。
朱斂領著他們進了院子,用寶瓶洲雅言一番客套寒暄。
夫婦二人,是雲霄國人氏,來自一座山上門派。
年輕男人複姓獨孤,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個大王朝,他們一行四人,又分為主仆和師徒,雙方是路上認識的投緣朋友,一起對付過一夥占山為王、危害四方的妖魔邪祟,因為有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,雙方便結伴遊曆青鸞國。
那位年輕公子哥說還有一位,獨自住在東北角,是位佩刀的中年女冠,寶瓶洲雅言又說得拗口難懂,性情孤僻了些,喊不動她來此拜會同道中人。
陳平安再次送行到院門口。
回到院子後,想起那位佩刀女冠,自言自語道“應該沒這麼巧吧。”
朱斂好奇問道“有說法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我曾經在婆娑洲南邊的那座倒懸山,去過一個名叫師刀房的地方。”
道老二有一脈道士,一律使用法刀,被稱為師刀房道士。
曾經在中土神洲很出名,隻是後來跟墨家神秘賒刀人差不多的際遇,慢慢淡出視野。
石柔始終無動於衷。
陳平安察覺到這個細節後,就知道師刀房道士,在寶瓶洲確實名聲不顯。
理由很簡單,說來可笑,這一脈法刀道人,個個眼高於頂,不但修為高,極其強橫,而且脾氣極差。
完全看不上寶瓶洲這個小地方。
陳平安當時在師刀房那堵牆壁上,就曾經親眼看到有人張貼榜單懸賞,要殺大驪藩王宋長鏡,理由竟是寶瓶洲這麼個小地方,沒資格擁有一位十境武夫,殺了算數,省的礙眼惡心人。除此之外,國師崔瀺,遊俠許弱,都在牆壁上給人頒布了懸賞金額。隻不過劍仙許弱是因為有癡情女子,因愛生恨,至於崔瀺,則是由於太過聲名狼藉。
在陳平安將師刀房道士的傳聞說了一遍後。
石柔總算臉色微變。
朱斂見陳平安笑望向自己,趕緊信誓旦旦道“少爺放心!老奴再武癡,再不知輕重,也不會擅自挑釁一位有可能是師刀房的彆洲女冠,再說了,萬一她是位動人女子,朱斂哪裡舍得辣手摧花,給她去獅子園花圃摘花折柳獻殷勤殷勤,還來不及呢。唉,這麼一說,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,不知那位女冠的姿容如何,雖說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位絕代佳人,可每天對著杜老兒這副皮囊,老奴再不以貌取人,也委實是有些……膩歪了啊。”
朱斂懊惱道“看來還是老奴境界不夠啊,看不穿皮囊表象。”
佝僂老人轉過頭,對石柔歉意道“石柔姑娘,你請放心,我自認這種庸俗眼光要不得,我得改,你若是不介意,我朱斂今晚就與你同住一屋,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心境!說不得一夜頓悟,學那禪宗佛子的立地了成佛,從今往後,再來看你,便是處處動人,時時美豔了……”
陳平安咳嗽兩聲,摘下酒壺準備喝酒。
石柔臉若冰霜,轉身去往正屋,砰然關門。
陳平安輕聲笑問道“你什麼時候才能放過她。”
朱斂大義凜然道“少爺有所不知,這也是我輩風流子的修心之旅。”
言語之間,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。
朱斂便心領神會。
牆頭上蹲著一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美少年,拍手叫好道“好好好,說得甚和我心,不曾想你這老兒拳意高,人更妙!”
陳平安仰頭問道“神仙有彆,妖人不犯,鳥有鳥道,鼠有鼠路,就不能各走各的嗎?”
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牆頭上,雙腿掛在牆壁,一左一右,後腳跟輕輕磕碰雪白牆壁,笑道“井水不犯河水,大家相安無事,道理嘛,是這麼個道理,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,又攪河水,你能奈我何?”
驟然之間,一抹雪白光彩從那黑袍少年脖頸間一閃而逝。
頭顱從牆頭墜落。
隻是沒有一滴鮮血。
腦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,竟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幻象,除此之外,有一根細若發絲的黑色狐毛,在空中飄飄蕩蕩。
狐妖氣急敗壞的話語回蕩院內,“醜婆娘好俊的刀法!你等著,哪天晚上大爺一定會以布遮眼,吹了燈火,讓你領教一下大爺的胯下劍法!”
屋頂那邊,有一位麵無表情的女道士,手持一把雪亮長刀,站在翹簷的尖尖上,緩緩收刀入鞘。
陳平安和朱斂相視一眼。
還真是一位師刀房女冠。
這位女冠是位金丹修士,比較棘手。
朱斂不敢托大。
尋常寶瓶洲的金丹地仙,朱斂身為遠遊境武夫,應該勝算極大。即便自稱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夠好,那也是跟鄭大風、跟朱斂自己之前的六境作比較。
但是對上能夠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的法刀道人,朱斂不覺得自己一定可以討得到便宜。
兩頰消瘦凹陷、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,收刀後,用蹩腳的寶瓶洲雅言緩緩道“這頭狐妖,是我囊中物,你們如果敢搶,到時候就彆怪我刀子不長眼睛。”
朱斂笑了。
這脾氣對胃口。
佝僂老人就要起身,既然對了胃口,那他朱斂可就真忍不了了。
陳平安伸手攔下朱斂,然後手掌攤向院牆之外,示意師刀房女冠可以走了。
佩刀女冠身形一閃而逝。
朱斂笑問道“怎麼說?”
陳平安想了想,“等著便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