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不是一筆小錢。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,遠遠不夠。
顧璨也不見外,說先與陳平安賒欠。
陳平安離開前,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,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,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,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曆,顧璨才能還債半數而已,此後顧璨還需要繼續行走四方,以及爭取將來有機會的話,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適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。
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。
顧璨背著竹箱站在船頭那邊,辛苦還債的少年,這一年多始終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。
能夠死後化為鬼物陰靈,看似幸運,其實更是一種苦難。
凡夫俗子也好,修行之人也罷,必然是生前執念深重,對人間戀棧不去,但是生死一事,乃是天理,天地自有規矩責罰落在它們身上,光陰流轉,二十四節氣,春雷震動,盛夏陽氣,種種流轉天地的無形罡風,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,對於鬼魅卻是煎熬折磨,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鐘暮鼓,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,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,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,等等,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,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。
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,積攢功德,山澤野修,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,更是喜好捕捉陰靈,魂魄剝離、重塑、陰毒術法,層出不窮,或養蠱之術,或秘法,種種劫難,真真生不如死,死不如生是也。
這些事情,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,顧璨當然知道一些,卻不會當回事,從來懶得深究。
如今不會如此了。
水路走到一半,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。
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。
馬篤宜和曾掖都以為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,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,與小渡船抱拳致謝,登上巨大樓船。
田湖君笑語晏晏。
顧璨與之微笑言語。
似乎毫無芥蒂,依舊是當年青峽島最風光的時候,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。
田湖君開玩笑說,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著不少錢呢,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迭,下獄閻王殿,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檜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,兩件鬼修法寶,都不是小數目。
顧璨笑著說了一句話,這麼大的事情,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,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。
田湖君頓時神色尷尬。
如今書簡湖,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誌茂還能活著離開宮柳島水牢。
隻要能夠離開,劉誌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,何須拖到現在?如今蘇高山一走,隻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麵,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,就會是劉誌茂的死期。
已經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,雙手籠袖,轉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,輕聲道“大師姐,為了大道登頂,做些違心事,其實不是什麼過錯,但是一兩條底線,還是要有的,我是半路出家,成為了劉誌茂的關門弟子,其中曲折,勾心鬥角,相互利用,書簡湖誰都瞧得見,故而師徒恩情,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,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誌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,此後種種機遇,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,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,試想一下,在大驪檔案上,在關翳然心目中,在書簡湖野修眼睛裡邊,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,都不會好到哪裡去。既然已經是一位地仙修士,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一些?畢竟如今的書簡湖,規矩很多了。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,已經不適用現在的書簡湖。”
田湖君輕聲問道“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?”
顧璨搖頭道“與陳平安無關,你的所作所為,他隻看得會比我更真切、透徹,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,但是這麼多年來,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,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。聽與不聽,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。窮不湊酒桌,人輕不勸人,道理我懂,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,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。”
田湖君歎息一聲,“沒有回頭路了。”
顧璨笑了笑,又一個當年的顧璨罷了。
隻可惜大師姐田湖君,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。
顧璨一想到這裡,便開始眺望遠方,覺得天大地大,即便前途渺茫,但是不用太害怕。
心中積鬱清減幾分,顧璨收回視線,說道“大師姐,放心,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,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,還有藩屬供奉們,儘管爭去,我爭不到什麼,也不願意去爭什麼。就我這點能耐,跟你們爭,可討不到半點便宜,還不如賣個乖,主動退出,說不定將來還能與你們討杯酒喝。再者,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,大師姐與其提防我,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。”
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,臉色愈發不自然,不過有了顧璨願意與她這位大師姐“交心”的這番話,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。
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“肺腑之言”,而是如今的顧璨,竟然需要在進入書簡湖之前,要先去一趟池水城範氏尋找護身符,以及登船之後,必須以“劉誌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”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,為自己爭取到一條退路,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,失去了那條泥鰍、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,是真的不濟事了!
樓船靠岸青峽島,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,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裡邊,跟朋友曾掖當鄰居。
結果馬篤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,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。
顧璨無所謂。
一路朝夕相處下來,對於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篤宜,顧璨並不討厭,處久了,反而覺得挺好。
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,都在書簡湖講完了。
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,彆人那些溜須拍馬的言語,都在書簡湖那些年裡邊,全部聽完了。
此後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,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。
這天春光明媚,顧璨和曾掖馬篤宜,並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。
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,姍姍而來。
珠釵島劉重潤。
顧璨隻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,有些愧疚,說欠著她些神仙錢,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,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,顧璨也會去珠釵島,與劉重潤說些事情,免得這位風姿卓絕的劉島主,誤認為陳平安欠債跑路了。如今的劉重潤,可了不得,最奇怪的地方,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為,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,在一眾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,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驪太平無事牌,還是惹來許多猜測,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?或是關翳然那個位高權重的年輕人,就好美婦這一口?畢竟劉重潤當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縈的長公主殿下。
顧璨當然心知肚明,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豔事,因為陳平安泄露過一些天機,劉重潤作為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,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,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,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釵島全部家當,還一步登天,成為了大驪供奉修士之一。
至於這裡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,他沒有說。
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,笑問道“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?”
顧璨搖頭道“暫時不知,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。”
劉重潤神色如常,點點頭,竟然就要這麼離去。
顧璨站起身,跟上這位劉島主,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言語。
劉重潤不置可否,也沒個準話,就這麼離開。
顧璨返回小竹椅。
結果在渡口那邊,出現了一位朱弦府鬼修。
劉重潤猶豫了一下,還是停下腳步,歎了口氣,“馬遠致,糾纏了這麼多年,有意思嗎?你有這心思,為何不好好修行,爭取早點躋身地仙?”
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“長公主殿下,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,都還要走這趟,我心裡有數。”
劉重潤有些惱火,“滾一邊去。”
馬遠致不敢攔路,乖乖讓出道路,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釵島渡船。
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,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,真是好生養。
劉重潤停步轉頭。
察覺到馬遠致那惡心的視線。
她厲色道“你找死?!”
馬遠致咽了口唾沫,委屈道“這不是擔心長公主殿下,經過這場風波,有無憔悴消瘦了嘛,現在總算放心了。”
馬遠致趁著這個機會,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,峰巒起伏,美不勝收。
劉重潤怒道“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!”
馬遠致幽怨道“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,殿下便是將我踩在腳下,我也毫無怨言,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,我不答應。在我心中,長公主殿下永遠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……”
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言,惱羞成怒之下,一袖拂出,將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。
馬遠致穩了穩身形和心神後,百感交集,熱淚盈眶,抹了把臉,隻覺得這麼多年,萬般委屈千種辛苦,總算有了些補償,呢喃道“長公主殿下,女子臉皮薄,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,沒有關係,打是親罵是愛,我還是懂的。”
劉重潤上傳後,以仙術駕馭渡船,飛快離去。
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。
馬遠致點點頭,笑容燦爛,愈發賊眉鼠眼,“長公主殿下,如此嬌羞,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,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,有戲啊,絕對有戲!陳平安,你就等著喝喜酒吧!真是好兄弟!如果不是與我說,跟女子打交道,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言下之意,我哪裡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?要我早點躋身金丹地仙,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,不許落後她太多嗎,可不是擔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,心有芥蒂嗎?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,豈會如此費勁說話?陳平安,陳先生,陳兄弟!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!”
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後。
曾掖有些吃不準鬼修與那位珠釵島島主的關係,小聲問道“這位鬼修前輩,是不是誤會了什麼?”
馬篤宜嗑著瓜子,一錘定音道“我要是那位劉島主,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,省得一照麵,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。”
顧璨笑問道“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?”
曾掖想了想,搖頭道“不太可能吧,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麼多歲數,而且又不經常打交道,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,即便陳先生很好,我覺得都不像。”
馬篤宜嗤笑道“劉重潤喜歡陳先生,又什麼奇怪,不過呢,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。”
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。
馬篤宜丟了一把瓜子過去,顧璨一躲,結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,這還不算,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,畢竟跟著陳先生那麼久,想要不財迷、不摳門都很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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宮柳島。
水牢之中。
一身素白麻衣的階下囚,盤腿坐在一座頗為寬敞的牢獄之中,神色自若。
牢獄之外,站著一位來自桐葉洲的上五境老修士,正是當年與太平山宗主、玉圭宗薑尚真一起,出海斬殺那頭大妖的原桐葉宗老祖,隻不過如今已經轉投玉圭宗,還順走了桐葉宗祖師堂的一件鎮山重寶,差點因此惹來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一場大戰。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淵,親自登門,與十一境劍仙的桐葉宗宗主坐下好好談了一次,談完之後,桐葉宗沒有繼續追究,想必玉圭宗是給了補償的。
老修士名為周峰麓,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選址的話事人,至於是不是可憐馬前卒,關鍵還得看最終下宗宗主的人選,是勞苦功高的他,還是那個已經手握雲窟福地的王八蛋薑尚真。
周峰麓之所以沒有直接宰掉這個劉誌茂,就在於想要撈取更多功勞,好讓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權重的老家夥,更能說服那撥傾向於薑尚真的祖師堂老頑固,玉圭宗內部當然不是鐵板一塊,對於千年以來風頭太盛的晚輩薑尚真,不少老人都不順眼很久了。
這就是周峰麓的機會。
一旦成為下宗首任宗主,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,直接能夠在玉圭宗本山祖師堂,占據一席之地,並且座椅都會極為靠前,說不定就是跟薑尚真挨著坐,相信玉圭宗很多不願薑尚真一家獨大的老家夥,樂見其成,既能狠狠打壓薑氏的氣焰,還能惡心薑尚真。
周峰麓臉色不悅,“劉誌茂,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,事不過三,懂不懂?”
劉誌茂斜眼看他,“我們這些你們譜牒仙師瞧不上眼的野修,野狗刨食慣了,做不來家犬。”
周峰麓冷笑道“主動聯係譚元儀,投靠大驪宋氏,不一樣是當人看門狗?”
劉誌茂嘿嘿笑道“為大驪賣命,那也是放養,好過圈養無數,再說了,老子這輩子最看不慣的,就是你們趾高氣昂的譜牒仙師。”
周峰麓臉色陰沉,“劉誌茂,真以為我不敢殺你?一個元嬰地仙,在你們寶瓶洲這麼個犄角旮旯,是了不得,可是在我們桐葉洲,真不算什麼。上五境修士的消亡,不在少數。每百年之中,不死幾個元嬰,桐葉洲都覺得不好意思跟彆洲大修士打招呼。你們寶瓶洲,行嗎?”
劉誌茂哈哈大笑,“嚇唬我?”
周峰麓搖搖頭,“真不是嚇唬你,一個人的耐心,是有限的。”
劉誌茂扯了扯嘴角,“難道你不知道,我們這些野狗,修行一輩子,就一直是給一次次嚇大的,驚嚇多了,要麼被嚇破膽,要麼就如我這般,半夜鬼敲門,我都要問一句,是不是來與我做買賣。怎麼,你已經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,可以一言斷我生死了?退一步說,即便給你當上了宗主,難道不應該更加好好掂量,如何對一位元嬰野修,物儘其用?萬一哪天我突然開竅,答應做你的供奉?你豈不是虧大了?你拘押著我,一座陣法,能耗費幾顆神仙錢?這筆賬,都算不明白?還怎麼當宗主?”
劉誌茂渾身竅穴都被水牢一條條脈絡纏繞拘束,尤其是溫養本命物的關鍵竅穴,更是被宮柳島水脈阻塞,他打了個哈欠,“真以為你們這幫外來戶,可以在寶瓶洲為所欲為?就衝著你這這麼點耐心,我覺得你的宗主寶座,坐不穩,說不得比我這個書簡湖江湖君主還慘,椅子還沒坐熱,就得趕緊起身,乖乖讓位了吧。肥水不流外人田,我還真就不信了,玉圭宗舍得將這麼大一塊肥肉,交給半個外人。”
劉誌茂竟然開始教訓起了眼前這位戰力驚人、又有重寶在手的老修士,“真不是我說你們譜牒仙師,你們啊,隻說心性堅韌,真未必比得上我們野修。不就是靠著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門傳承,才走得大道無阻嗎?將那些道法交給我們,就算我們都從地仙開始起步好了,雙方耗費相同的光陰,野修保證能把你們打出屎來。不信?那就試試看?反正你都叛出桐葉宗了,破爛稀碎的祖師堂規矩什麼的,算個屁,不如將桐葉宗直達上五境的仙法,傳授於我?可是你敢嗎?”
牢籠中的劉誌茂,笑聲肆無忌憚。
談笑風生。
儘顯梟雄氣概,當然也有些地痞無賴。
周峰麓搖搖頭,“劉誌茂,希望下次見麵,等到當上了下宗宗主,你還能這麼硬氣說話。”
劉誌茂趕緊道“彆急彆急,就算當了下宗宗主,咱們還是可以嘮嗑的,我們山澤野修,風骨算個屁,最喜歡見風使舵了。”
周峰麓默不作聲,離開水牢。
這個書簡湖元嬰野修,真是狗肉不上席,殺不得,吃不下,周峰麓下定決心,隻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,當天就宰了劉誌茂,不與這野修廢話半句。
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後。
宮柳島的真正主人,劉老成走入水牢底層,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裝沒看到,既不打招呼,也不去攔阻。
書簡湖有三條根本水脈,水運濃厚,其餘水脈眾多卻纖細,零碎雜亂,被剩餘千餘島嶼勢力,瓜分殆儘。
其中一條被宮柳島獨占,水牢陣法,以此作為根本。
這也是能夠輕鬆鎮壓劉誌茂的關鍵所在。
青峽島也竊取了大半條水脈,橫波府便是陣眼,隻可惜已經毀了,水運流散,白白便宜了藩屬島嶼的那撥地仙修士,例如田湖君,俞檜。
青塚、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島,則一起分去最後一條書簡湖根本水脈。
劉老成到了水牢底層後,立即隔絕出一座小天地。
劉誌茂抬起頭,皺了皺眉頭。
他不如何畏懼那個周峰麓,但是對於劉老成這個書簡湖前輩,還是十分忌憚。
因為野修對付野修,永遠最為熟稔。
譜牒仙師反而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。
劉老成取出一幅畫卷,輕輕一抖,輕輕攤開,從畫卷上,走出一位滿臉笑意的男子。
他走到牢獄旁,雙手負後,彎腰眯眼望向劉誌茂,問道“聽說你與陳平安亦敵亦友,模糊不清,且不去說他,不過聽劉老成說,你們都認可對方是自己的半個知己?”
這次輪到劉誌茂一頭霧水,沒有回答那個問題,“你是……玉圭宗薑尚真?”
那個男子笑嘻嘻道“你先回答我的問題,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問題,先來後到,還是要講一講規矩的嘛。”
劉誌茂瞥了眼劉老成,在周峰麓那邊,劉誌茂經過先前兩次“切磋”,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線,所以可以一拖再拖,但是麵對這個極有可能是薑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,劉誌茂一時間心情有些沉重,不敢胡亂開口,思量過後,點頭道“我與陳平安,一輩子做不成朋友,無論是我躋身了上五境,還是他將來有本事與我掰腕子了,說不定還要有一場交手。但是我和陳平安就目前而言,半個知己,可以算是,前前後後,還喝過幾場酒。”
那個男人一拍掌,放聲大笑道“就憑這一點,小劉啊,加上我身後的老劉,咱們仨從今兒起,可就是一條螞蚱上的朋友了!”
劉誌茂再次望向劉老成,後者臉色與心境,皆是古井不波,不給劉誌茂絲毫提醒。
男人微笑道“你沒有猜錯,我就是那個薑尚真,那位姍姍來遲的玉圭宗下宗宗主。”
男人突然抹了把臉,淒淒慘慘戚戚,如女子幽怨道“我心裡苦啊,周峰麓那個臭不要臉的東西,差點壞我好事,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夠聰明,這會兒我就算拚了老命,也要打死那個周峰麓,然後提著老賊的腦袋,去給人低頭哈腰賠禮道歉了!一想到這個,我這會兒都想要跑去給李芙蕖好好磕幾個頭,認了她當乾娘又何妨。”
薑尚真輕輕捶打自己心口,滿臉悲苦神色,破口大罵道“我薑尚真,可不是來書簡湖擦屁股的啊,頭等大事,是要與陳平安敘舊的啊,現在呢,把臂言歡個屁,周峰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東西,死不足惜,我不就是在桐葉宗那邊擺了幾桌子酒宴嘛,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,還這麼坑我,用心險惡,該死,真是該死……”
劉誌茂目瞪口呆。
劉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顫,顯然是已經領教過薑尚真,要比好似給天雷劈中的劉誌茂略好一些。
薑尚真驟然間收斂言語和笑意,沉默片刻,輕聲問道“劉誌茂,我替周峰麓問你一句話,你願不願意當玉圭宗下宗的供奉?”
劉誌茂猶豫不定。
刹那之間,瞥見劉老成對他輕輕點頭。
劉誌茂深呼吸一口氣,輕輕點頭,“可以。”
然後他就發現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,恰好懸停在自己眉心處。
薑尚真打了個響指,嬉皮笑臉道“識時務者為俊傑,劉誌茂,從現在起,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,劉老成,周峰麓,劉誌茂。不過我希望你躋身上五境後,能夠幫我宰了那個周峰麓,不管是什麼法子,都可以。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,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鎮山重寶,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,隻要此後功勞足夠,再借百年也不難。但是如果你殺人不成反被殺,可怪不得我不幫你收屍。”
劉誌茂問道“躋身上五境一事?”
薑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,指向自己,“老子有什麼?有錢而已。等你跟我熟了之後,肯定就會忍不住可憐我了,太有錢,真是愁人。”
薑尚真哀歎一聲,“彆說是你們寶瓶洲窮得叮當響的野修,就是咱們桐葉洲上五境的譜牒仙師,都不知道如我這般有錢的煩惱啊,煩得很。”
劉誌茂再次望向劉老成,跟這種人合作,真的不心慌嗎?當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條船,更穩當些?
劉老成麵無表情。
不知是高深莫測,還是在心中罵娘。
需知錢財一事,真是世間所有山澤野修最心痛所在。
————
春末時分。
夜幕深沉,書簡湖一處僻靜處,萬籟寂靜。
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邊,一揮袖子,掠出二十四枚竹簡,竹簡上一個個文字,金光熠熠,光彩如儒家聖賢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,可與日月爭輝。
竹簡,落入書簡湖。
二十四枚竹簡,二十四節氣。
整座書簡湖,隻有寥寥三人心生感應,皆有心悸。
薑尚真,劉老成,周峰麓。
但是哪怕他們三人幾乎同時掠向空中,環顧四周,仍是無法察覺到半點端倪。
可其實,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,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,依舊無法得見。
倒是尚未走出宮柳島的囚犯劉誌茂,沒來由想起一件事。
竹簡湖,最早曾是一處靈氣淡薄的尋常之地,曾經有位從中土遊曆至此的儒家聖人,得證大道,與天地共鳴,氣象萬千,湖泊故名書簡,靈氣盎然,惠澤後世。
老夫子站在湖邊,微笑道“世人都覺得這兒就是一座糞坑,卻有人說你們是天地英雄氣,千秋尚凜然,那麼你們,覺得如何?”
湖水漣漪陣陣,泛起千古浩然正氣。
老夫子微笑道“我這老夫子,不是要你們去感恩那位小夫子,人家不需要,讀書人做事情,就是這般,不是做買賣。所以我隻是要你們舍身取義,將來再死一次,與我一起,彆辜負了這個還有得救的世道。”
老夫子攤開手,上邊還留下了四枚竹簡,又笑道“當然了,那個年輕人也說了,自己暫時不是讀書人,隻是個賬房先生,那麼我們接下來怎麼做,可以商量商量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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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寶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。
今年入夏時分,一位青衫年輕人,牽馬而停。
十七歲,去往書簡湖,在青峽島山門口的屋子裡邊,獨自過的大年三十夜。
之後一年的大年三十夜,在石毫國一座客棧,與曾掖、馬篤宜圍爐夜話。
又一年,在去與曾掖馬篤宜碰頭的馬背上,顛簸中,悠悠然然,一個人過了大年三十夜。
再一年,又去了趟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,返程路上,與顧璨和曾掖,還有馬篤宜,總算吃了頓能夠湊足一張飯桌的年夜飯。
今年,此時此刻,牽馬一起走上渡船後,陳平安摸了摸發髻上的玉簪子,原來不知不覺,自己都已經到了儒家所謂的及冠之年。
然後在五月初五這天,陳平安本來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豐盛菜肴,隻是臨時又反悔,仍是拿出乾糧就酒,站在窗台那邊,眺望雲海,算是為自己慶祝生日,甚至連及冠禮也一並給對付過去了,畢竟家中才一人,也無長輩也無宗廟,不用講究那麼多繁文縟節。
隻是咽下最後一口乾糧和酒水,陳平安剛剛打了個飽嗝,早已收起了刀劍錯的他,就覺得背後那把劍仙,驀然一沉,好像從幾斤重的物件,瞬間變成了千百斤重,以至於陳平安一個踉蹌後仰,連人帶劍一起摔在地上。
隻是轉瞬之後,鞘內劍仙依舊死氣沉沉,沒有任何動靜,陳平安嘗試著坐起身,並無半點異樣。
陳平安有些納悶,生怕有什麼算計和玄妙,坐在桌邊,拔出劍仙劍,打量了很久,也無古怪。
陳平安就當是這把劍仙在使壞,畢竟這半年來,它經常會有頑劣不堪的時候,例如其中有一次學那劍仙,“禦劍”去往雲海欣賞日落,它竟然自顧自跑了,害得陳平安直直墜下雲海,如果不是還有初一十五,要有大苦頭吃,隻是跟一把半仙兵,怎麼講道理。在那之後,陳平安就不太敢去雲海看風景了。
此刻,劍仙劍從陳平安背後鏗鏘出鞘,以至於整條仙家渡船都晃動了一下,它懸停在地板上空一尺處。
似乎是主動邀請陳平安踩在上邊。
陳平安蹲下身,打商量道“不使壞?”
劍仙巋然不動。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討價還價道“若是你半路丟下我,我可未必趕得上渡船,那筆神仙錢,你賠我啊?”
劍仙嗖一下返回陳平安背後的劍鞘。
不再搭理陳平安。
陳平安揉了揉下巴,一想到先前山巔給一位老先生騙去將近三十枚竹簡,點頭道“差點又著了道!我這江湖沒白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