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鳳山指了指小鎮方向,“蘇琅已經帶著那位捧劍侍女離開了。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驚世駭俗的說法,傳遍十數國江湖,蘇琅與一位真正的山上劍仙,死戰一場,雖敗猶榮。”
陳平安不計較什麼以訛傳訛的風言風語,笑道“我一直不太了解,為何會有劍侍的存在。”
以前那位宮中娘娘是如此,青竹劍仙蘇琅也是這樣。
宋鳳山有些神色尷尬。
陳平安問道“宋大哥也有這份心思?”
宋鳳山低聲道“就隻敢在心裡邊想想而已。”
陳平安揉了揉下巴,原本一件很不理解的事情,隻是當他設身處地一琢磨,立即就理解了宋鳳山。
反正他陳平安是想都不會想的。
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,這個蘇琅,實在有些糾纏不休了。
就在此時,那位姓楚的老人管家快步而來,站在小亭外,苦笑道“青竹劍仙蘇琅秘密而來,在大門外那邊,求見陳公子,說要鬥膽麻煩陳公子一件事,將來必有厚報。”
宋鳳山稍加思索,就明白其中關節,冷笑道“兩次得寸進尺了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擺擺手道“沒關係,一登門,就喝了莊子那麼多好酒。”
宋鳳山搖搖頭,“兩回事!”
陳平安玩笑道“宋大哥,你可攔不住我。”
宋鳳山微笑道“十個宋鳳山都攔不住,可是你都喊了我宋大哥……”
不等宋鳳山說完。
“走!”
陳平安已經雙指並攏,往劍鞘出輕輕一抹,“記得彆傷人,動靜可以大一些。”
劍仙出鞘。
繞出了山水亭,直衝雲霄,金線掛空。
劍氣所致,雷聲震動,劍氣山莊上空的雲海稀碎。
偶爾那條金線會飛快靠近山主,隻是很快就會繼續升空。
片刻之後,陳平安抬頭笑道“回了。”
那把如蛟龍翻雲覆雨的長劍,如被仙人敕令,迅猛墜地,重新歸鞘。
宋鳳山呆呆無言。
知道如今的陳平安,武學修為肯定很嚇人,不然不至於打退了蘇琅,但是他宋鳳山真沒有想到,能嚇死人。
陳平安手腕翻轉,遞過一壺烏啼酒,忍著笑,“喝過了莊子的好酒,也喝喝我的,我可不是老前輩,騙人喝酒能解辣,這酒真的能夠以酒解酒。”
宋鳳山揭開泥封,聞了聞,“地道的仙家釀,這才是好酒。”
陳平安搖搖頭,“這樣的酒,也就隻是好喝而已,我從不掛念,能喝就喝,沒有就不去想,但是宋大哥你們劍水山莊的酒,我想了好多年。”
宋鳳山提起酒壺,陳平安提起養劍葫,異口同聲道“走一個!”
宋鳳山喝了半了壺酒,就不再喝,陳平安起身說要去瀑布那邊看看。
宋鳳山沒有同行。
一起離開山水亭,宋鳳山往回走,手裡又多了壺據說是來自書簡湖的烏啼酒,將酒壺遞給了去了又來的老管家楚爺爺,說是陳平安送的,還要回頭再聊,喝完了再送,千萬彆留著。當年就與陳平安關係很好的老管事,笑逐顏開,接過了酒壺,隻要是當年那個少年送的酒,好壞都接,不用客氣。老管家說那青竹劍仙已經走了,蘇琅臨行前,對著山莊大門持劍作揖,行了一個大禮。
柳倩與宋鳳山和老管事半路相逢,喊了聲楚爺爺,老人笑著離去。
夫婦二人剛散步沒多久,宋雨燒就走了過來。
見著了自己爺爺,宋鳳山笑道“爺爺你放心,我不會多嘴。”
宋雨燒這才拍了拍自己孫子肩膀,繼續前行,走向那座離著瀑布還有段路程的山水亭,坐下後,開始追憶往昔,上了歲數的老人,就容易如此,晚睡早起,年輕人總是不明白,其實一個老人想來想去,都是那些故人和故事,年輕人往往不愛聽,老人就隻好自己想著念著。
陳平安在那邊水榭內,一拳打斷了瀑布,見到了那些字,會心一笑。
轉頭望去,便很快離開瀑布這邊,來到了小亭子外。
宋雨燒已經走出涼亭,“走,吃火鍋去。”
陳平安有些震驚,“這一大清早的,酒樓都沒開門吧。”
宋雨燒笑道“梳水國劍聖的名號,再不值錢,在家門口吃頓火鍋還是可以的吧,再說了,是你這瓜兒請客,又不是不給錢,事後掌櫃在肚子裡罵人,也是罵你。”
兩人沒有像先前那般如飛鳥遠掠而去,當是散步行去,是宋雨燒的主意。
走到一半,楚老管家就追上了二人,帶上了陳平安留在屋內的那頂竹鬥笠。
陳平安問道“趕人啊?”
宋雨燒笑道“早點走,下次就可以早點來,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?似不似個撒子?”
陳平安無言以對。
到了小鎮那邊,尚無炊煙,唯有三兩聲雞鳴犬吠,顯得愈發寂靜。
宋雨燒使勁敲開了酒樓大門,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熟悉的老掌櫃,而是個睡眼惺忪的中年漢子,隻是見到了宋老劍聖,笑道“老莊主這是?”
宋雨燒指了指身邊頭戴鬥笠的青衫劍客,“這家夥說要吃火鍋,勞煩你們隨便來一桌。”
漢子臉上和心裡,都沒有半點埋怨,酒樓與莊子的交情,是他父輩就傳下來的,雖說如今他爹過世了,據說莊子也要搬遷,可是漢子還是念著莊子和老莊主的好,便笑道“得嘞,這就給老莊主準備去,剛好,這會兒二樓可清淨,沒彆的客人。”
宋雨燒帶著陳平安依舊去往那個二樓靠窗位置落座。
酒樓這邊熟悉宋老劍聖的口味,鍋底也好,葷菜蔬菜也罷,都熟門熟路,挑最好的。
很快桌上就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碗碟,火鍋開始熱氣騰騰。
宋雨燒跟酒樓要了兩壺酒,一人一壺,對陳平安說道“今天咱倆就意思一下,少喝酒,多吃菜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宋雨燒瞥了眼桌對麵陳平安調配出來的那隻調料碗碟,挺鮮紅啊,光是剁椒就半碗,不錯,瓜娃兒很上道。
陳平安比起昨天,更加言語無忌諱,多聊了些山上事。
其中就有彩衣國那邊朦朧山之行。
宋雨燒今天喝酒很節製,多是小口抿酒,聽完了陳平安在朦朧山那邊的破山水陣,拆祖師堂,微笑點頭,“如此一來,祖師堂才是真斷了香火,父子從此反目成仇,即便一時半會兒不會翻臉,說不定還要各訴苦衷,事後臉上笑嗬嗬,假裝那父慈子孝,但是那呂雲岱和呂聽蕉,雙方實則心知肚明,再難父子同心了,你這一手,比真拆了人家的祖師堂更管用。瓜娃兒,可以啊,不殺人隻誅心,跟誰學的?”
陳平安也抿了口酒,“跟山上學了點,也跟江湖學了點。”
陳平安又聊了那漁翁先生吳碩文,還有少年趙樹下和少女趙鸞,笑著說與他們提過劍水山莊,說不定以後會登門拜訪,還希望山莊這邊彆落了他的麵子,一定要好好款待,省得師徒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吹牛不打草稿,其實與那梳水國劍聖是個屁的忘年交朋友,一般的點頭之交而已,就喜歡胡吹法螺,往自己臉上貼金不是?
宋雨燒哈哈大笑,幫著涮了一塊牛毛肚,放在陳平安碗碟裡。
一頓火鍋的配菜吃了個精光,一壺酒也已喝完。
宋雨燒再次將陳平安送到小鎮外,隻是這一次陳平安酒量好了,也能吃辣了,再不像當年那麼狼狽,這讓老人有些失望啊。
陳平安戴著鬥笠,站定抱拳道“前輩,走了。”
宋雨燒點點頭,最後來了一句,“長得也不英俊,鬥笠遮掩什麼。”
陳平安扶了扶鬥笠,一本正經道“這可說不準,男子相貌如何,得女子說了才算。”
宋雨燒笑罵道“算個錘兒的算,麼椽子!”
陳平安笑著轉身離去。
宋雨燒一直到陳平安走出去很遠,這才轉身,沿著那條冷冷清清的街道,返回山莊。
老人獨自走過那座原先蘇琅一掠而過、打算向自己問劍的牌坊樓。
有些話呢,陳平安想問又不好問,那小子就在飯桌上歪來彎去,說了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,比如他在朦朧山的風光。
他宋雨燒劍術不高,可這麼多年江湖是白走的?會不知道陳平安的秉性?會不知道這種多多少少有顯擺嫌疑的話語,絕不是陳平安平時會說的事情?為了什麼,還不是為了要他這個老家夥寬心,告訴他宋雨燒,若是真有事情,他陳平安如果真開口問了,就隻管說出口,千萬彆憋在心裡。可是從頭到尾,宋雨燒也明明白白用一言一行,等於告訴了陳平安,自己就沒有什麼心事,萬事都好,是你這瓜娃兒想多了。
宋雨燒雙手負後,抬頭望天。
日高萬裡,晴朗無雲,今兒是個好天氣。
希望那個小子,以後的江湖路上,天天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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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天正午時分,已是陳平安離去山莊的第三天。
劍水山莊來了一位火急火燎的杏眼少女,踩著雙繡花鞋。
見著了柳倩和宋鳳山,一聽那個陳平安竟然走了,頓時哀怨不已,說他們夫婦不厚道,也不知道幫著挽留幾天。
柳倩覺得有些奇怪,問她山頭那邊,是不是出了事情,想要讓陳平安幫著解決?然後柳倩正色道“你與山神之間的恩怨,隻要你韋蔚開口,我們劍水山莊可以出力,但是山莊卻絕對不會讓陳平安出手。”
韋蔚臉色古怪,“這位大劍仙,就沒跟你說古寺那邊的事兒?”
柳倩疑惑道“說了啊,說了你還敢重操舊業,當年在我們爺爺手上吃了苦頭,還是不長記性,又去古寺那邊拐騙男人的陽氣。怎麼,其實你們碰頭後,還有什麼隱情?”
韋蔚嘿嘿笑道“沒有隱情,就是他對我看上了眼,又不好意思說出口,我其實也有些心動,就想著讓宋老爺子幫著說媒……”
宋鳳山嘴角翹起,什麼混賬話,真是騙鬼。你韋蔚真正喜好什麼,在座誰不知道。再者就陳平安那脾氣和如今的修為,當時沒一劍直接斬妖除魔,就已經是你韋蔚命大了。
柳倩更是笑著直接拆穿韋蔚“行了,這種嫌命大的玩笑話少說,真給我們爺爺或是陳平安聽了去,有你罪受!”
柳倩瞥了眼神色輕鬆的夫婦二人,皺眉問道“蘇琅該不會是一個走路不留神,在半路掛了吧,不來找你們山莊麻煩啦?不然你們還笑得出來?難道不該每天以淚洗麵嗎?你柳倩給宋鳳山擦眼淚,宋鳳山喊著娘子莫哭莫哭,回頭幫你擦臉……”
宋鳳山受不了這頭梳水國女鬼的調侃,找了個借口起身離開。
柳倩便將蘇琅被打退一事、以及後來登門求見又一事,都大致說給了韋蔚。
事實上,這些年劍水山莊都是她在勤勤懇懇打理事務,所以該說不該說的,她心裡有數。
不然爺孫二人,不會如此放心她持家。
韋蔚哦了一聲,竟是半點沒有奇怪,瞧見了柳倩若有所思的視線,韋蔚這才哎呦一聲,捧住心口,“原來陳公子已是如此劍術超神了啊,真是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,嚇死我了,我了個乖乖,早知道在古寺那邊,我就該自薦枕席的,哪怕不喜歡男子,眼一閉,也就過去了。”
柳倩丟了一把瓜子過去,“少說些不知羞的下流話!”
韋蔚突然說道“我本該昨天就可以到,唉,咱們鬼魅勉強禦風遠遊,真是比不得一位劍仙禦劍的風馳電掣,算了,不提這些,老娘苦苦修行幾百年,還不如一個男人遊山玩水不到十年的功夫,傷心事。倩兒,我之所以晚了一天到你這裡,是跑了趟州城,打算謀劃一樁涉及大道根本的大事,詳細的,就不與你說了,反正你遲早會知道,但是在這個過程裡邊,我發現了橫刀山莊的身影,王珊瑚那個小婆娘,如今可是真趾高氣昂,隔著幾裡路,我都聞到她身上的那股胭脂味兒。”
“應該是這邊蘇琅一吃虧,韓元善丟在小鎮的諜子,就飛劍傳訊了,所以橫刀山莊才會馬上有所動作。”
韋蔚一手揉著心口,故作幽怨臉色,“你們可得早做準備,我那情郎陳平安如果還在山莊,自然無所謂,可如今這個……負心郎跑路了,萬一韓元善也跟著來了,到時候我可不會偏袒你們,最多兩邊不幫,姐妹情歸姐妹情,韓元善真要收拾你們,我就隻好暗自飲泣了。”
其實韋蔚很奇怪,為何韓元善如此不講情麵,不顧大體,非要跟劍水山莊過意不去,逼著宋雨燒搬離山莊,要在此建造山神廟,那個給陳平安一劍挑死的山怪,就一直做春秋大夢,想著能夠一步登天,挪個位置,成為劍水山莊這兒的新山神。至於她沒有說的那件大事,當然就是籌劃著自己頂替坐上那頭畜生的山神座椅,她韋蔚可是一直與柳倩暗中較勁來著,世間姐妹,多是如此,好歸好,誰的日子過得更好,也要比,半點不含糊,韋蔚和柳倩曾經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,你柳倩作為山澤精怪,都當上了劍水山莊的少夫人,我韋蔚憑什麼不能當個山神,反過來高你一頭?
關於劍水山莊和韓元善的買賣,很隱蔽,柳倩自然不會跟韋蔚說什麼。
掏心窩的話語,除了能夠少說就少說,也得看人。
不然掏出後,一副心肝,可就再放不回去了。
柳倩思量一番,小心醞釀措辭,緩緩道“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事,多半是陳平安的出手,讓韓元善心生忌憚了,以他的謹小慎微,多半不會親臨,隻是讓他扶持起來的傀儡王毅然,來山莊回旋一二,不至於讓三方鬨得太僵。”
韋蔚一想,多半是如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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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當年曾有一老一少麵對千軍萬馬的那座戰場上。
有個戴鬥笠的青衫劍客,在他離開小鎮,卻不是立即去往地龍山仙家渡口,而是問過了附近一位即將“升官”的山神,這才終於明白了一件宋雨燒、宋鳳山和柳倩都不願說出口的事情。
為何宋雨燒會墜了那一口劍道宗師和純粹武夫的氣。
這是一樁劍水山莊都沒有幾個人知道的密事。
隻是這位被梳水國朝廷寄予厚望的山神,因為統轄一地氣數,當時又運用了本命神通,才得以知道。
事情說大不大,沒有一個人死了。
事情說小?就小了嗎?
不小。
曾經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土武夫,到了劍水山莊,跟宋雨燒要走了一把竹劍鞘。
一開始說是買,用大把的神仙錢。
宋雨燒不肯。
理由很簡單,劍鞘要送給一個朋友,不賣。
然後那個武學境界高到無法想象的外鄉人,說讓宋雨燒考慮三天,三天後,就不是買了。
走的時候,那個男人瞥了眼宋鳳山和柳倩,滿是山巔之人看待螻蟻的冷笑,與宋雨燒換了措辭,兩條命,也還是算買。
宋雨燒沉默了三天。
宋鳳山和柳倩打定主意,竟是勸說他們爺爺,不賣就是不賣!
但是宋雨燒最後那一天,交出了竹劍鞘,也沒收下那神仙錢。
在那之後。
老人就真的老了。
可是老人在孫子和孫媳婦那邊,主動找他們兩個晚輩喝了頓酒,甚至還給孫媳婦柳倩敬了一杯酒,說自己孫子,這輩子能找了你這麼個媳婦,是咱們老宋家祖上積德了,以前是他這個當爺爺的,對不住她,太小看了她。柳倩含淚喝下了那杯酒。最後老人安慰兩個晚輩,說沒事,真沒事,要他們不要放在心上,不就是一把竹劍鞘嘛,反正從來就沒跟陳平安那小子提過此事,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行了。
此時此刻。
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,朝那個青衫劍客緩緩駛來。
陳平安收起思緒,當時見過了本地山神後,要山神不用去山莊那邊提過雙方見過麵了。
山神自然不敢,不過能夠與那位年輕劍仙坐在山巔,一起喝酒,這位梳水國山神老爺,還是覺得與有榮焉。
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立即離去,又沒有返回劍水山莊,就是覺得心裡不痛快,又不知道如何做才好。
就一直在這邊打轉,一個人想著事情。
然後就又遇到了熟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