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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無拘束(1 / 2)

劍來!

披麻宗祖山名為木衣,山勢高聳,隻是並無奢華建築,修士結茅而已,由於披麻宗修士稀少,更顯得冷清,唯有山腰一座懸掛“法象”匾額、用以待客的府邸,勉強能算是一處仙家勝地。

三天前,木衣山就開始封禁,不再待客。

不但如此,鬼蜮穀入口處的牌坊樓也開始戒嚴,曆練之人,可出不可進。

從奈何關集市,到壁畫城,再到搖曳河一帶,以及整座骸骨灘,都沒覺得這有何不合理。

因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經見識過了。

先是壁畫城三幅天官神女圖在同一天,變成白描圖。

相較於之後的天大變故,這還不算什麼,骸骨灘諸多修士還沉浸在三樁福緣已經有主的失落當中,沒過多久,便一個個親眼見識了驚心動魄的一幕,深夜時分,骸骨灘大地之上,憑空出現一具巨大白骨,高如山嶽,它以無敵之姿露麵,應該是那位鬼蜮穀京觀城城主高承的法相,以蠻力一舉撐開了天地屏障,當本該乖乖隱匿在陰冥地界的白骨法相現世,與陽間便起了大道衝突,白骨與骸骨灘靈氣摩擦,流光溢彩,綻放出一陣絢爛火花,襯托得那尊白骨法相如遠古火神降臨人世。

那白骨顯然是在追殺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師堂的金色光線,雖然高承被出自的鬼蜮穀一刀一劍拖延,出刀之人,懸停空中,與千丈白骨對峙,小如米粒,但是每次出刀,風雷大震,光華暴漲,遠遠一擊,如架長橋,觀其氣象,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無疑,隻是猶有一劍,聲勢絲毫不遜玉璞境竺泉,一條條璀璨劍氣起於大地,劍光如虹,極快即直。

肩頭歪斜的白骨法相,似乎在鬼蜮穀內猶有另外的牽製,可仍是高高舉起一掌,重重壓下,頓時卷起一座陰煞熏天的厚重雲海,鬼哭狼嚎,雲海好似堆積了十數萬死後不得超生的厲鬼亡魂,苦苦掙紮苦海之中。

雲海朝披麻宗祖師堂那邊迅猛壓去,隨後披麻宗護山大陣開啟,從木衣山中掠出千餘披甲傀儡,一位位身高數丈,披掛符籙鐵甲,渾身金光銀線流轉不定,撞向那雲海,雲海不斷被削薄,可下墜之勢猶在,木衣山中,一撥撥披甲英靈,前赴後繼,最終雲海與數千披麻宗打造出來的山水英靈傀儡相互絞殺,最終雙方玉石俱焚。

與此同時,一條光線從木衣山祖師堂蔓延下山,如雷電遊走,在牌坊樓那邊交織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陣法,然後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靈從中拔地而起,手持巨劍,一劍朝那白骨法相的腰部橫掃過去。

京觀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擊不成,鬼蜮穀與骸骨灘的接壤處,又有金身神靈驟然出劍,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劍鋒,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,一時間整座骸骨灘天搖地動,白骨法相掄臂甩開巨劍,身形下墜,瞬間沒入大地陰影中,應該是退回了鬼蜮穀那座小天地當中。

金身神靈亦是退回陣法當中,那條光線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師堂,凝聚為祠堂內一座青銅蛟龍塑像嘴中所銜的一顆寶珠。

骸骨灘的夜幕,緩緩歸於寂靜。

半山腰處的那座仙家府邸內。

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龐蘭溪,坐在一張石桌旁,使勁看著對麵那個年輕遊俠,後者正在翻看一本從羊腸宮搜刮而來的泛黃兵書。

龐蘭溪雖然歲月小,但是輩分高,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傳,有幾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聲小師叔,至於更多的中五境修士,便隻能喊他小師叔祖了。這三天,府邸內就眼前這個青衫劍客一個客人,龐蘭溪先前來過幾次,出於好奇,該聊的聊過的,該問的也問過了,對方明明很真誠以待,也未故意賣關子兜圈子,可事後龐蘭溪一琢磨,好像啥也沒講到點子上啊。

很難想象,眼前此人,就是當初在壁畫城厚著臉皮跟自己砍價的那個窮酸買畫人。

當時青梅竹馬的她還要自己跑出鋪子,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顯露黃白物來著,原來他們都給這家夥蒙騙了。

在祖師堂管著戒律的宗門老祖不願泄露天機,隻講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說,不過臨了感慨了一句,這點境界,能夠在鬼蜮穀內,從高承手中逃出生天,這份本事真不小。

龐蘭溪就愈發好奇在鬼蜮穀內,到底發生了什麼,眼前此人又怎麼會招惹到那位京觀城城主了。

陳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國武將撰寫的那部兵書,想起一事,笑問道“蘭溪,壁畫城八幅壁畫都成了白描圖,騎鹿、掛硯和行雨三位神女圖腳下的鋪子生意,以後怎麼辦?”

龐蘭溪也有些煩惱,無奈道“還能如何,杏子她都快愁死了,說以後肯定沒什麼生意臨門了,壁畫城如今沒了那三份福緣,客人數量一定驟減,我能怎麼辦,便隻好安慰她啊,說了些我從師兄師侄那邊聽來的大道理,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領情,她與我生了悶氣,不理睬我了。陳平安,杏子怎麼這樣啊,我明明是好心,她怎的還不高興了。”

陳平安微笑道“想不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?”

龐蘭溪點頭道“當然。”

陳平安笑容更濃,“蘭溪啊,我聽說你太爺爺手上還有幾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圖,而且是你太爺爺最耗時、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。”

龐蘭溪愣了一下,片刻之後,斬釘截鐵道“隻要你能幫我解惑,我這就給你偷畫去!”

陳平安有些無語,伸手示意已經站起身的龐蘭溪趕緊坐下,“君子不奪人所好,我也不覬覦那幾套廊填本,隻希望你能夠說服你太爺爺再動筆,畫一兩套不遜色太多的硬黃廊填本,我是花錢買,不是要你去偷。一套即可,兩套更好,三套最好。”

龐蘭溪有些懷疑,“就隻是這樣?”

陳平安點點頭。

龐蘭溪還是有些猶豫,“偷有偷的好壞,壞處就是定然挨罵,說不定挨揍一頓都是有的,好處就是一錘子買賣,爽利些。可要是死皮賴臉磨著我太爺爺提筆,真正用心繪畫,可不容易,太爺爺脾氣古怪,咱們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領教過的,他總說畫得越用心,越神似,那麼給世間庸俗男子買了去,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。”

陳平安點點頭,“心誠則靈,沒有這份虔誠打底子,你太爺爺可能就畫不出那份神韻了,不然所謂的丹青聖手,臨摹畫卷,纖毫畢現,有何難?可為何還是你太爺爺一人最得神妙?就因為你太爺爺心境無垢,說不得那八位神女當年都瞧在眼裡呢,心神相通,自然生花妙筆。”

龐蘭溪眨了眨眼睛。

這到底是實誠話,還是馬屁話?

————

府邸之外,一位身材高大的白發老人,腰間懸筆硯,他轉頭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,後者正收起手掌。

白發老人問道“這娃兒的境界,應該不曉得我們在偷聽吧?”

老祖笑道“我幫你掩了氣機,應該不知道,不過世間術法無數,未必沒有意外。隻看他能夠逃出鬼蜮穀,就不可以常理揣度。”

白發老人撫須而笑,“不管如何,這番言語,深得我心。”

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隨薑尚真進入壁畫秘境之人,“真舍得賣?”

這位龐蘭溪的太爺爺龐山嶺,年輕時候曾有宏願,發誓要畫儘天下壯觀山嶽,隻是後來不知為何在披麻宗這邊落腳紮根了,龐山嶺小聲問道“咱們再看看?我倒想聽一聽,這外鄉小子會如何為蘭溪指點迷津。”

老祖皺眉不悅道“人家是客人,我先前是拗不過你,才施展些許神通,再偷聽下去,不符合咱們披麻宗的待客之道。”

龐山嶺瞪眼道“蘭溪已經丟了騎鹿神女的福緣,若是再在情關上磕磕碰碰,我倒要看看蘭溪的師父,會不會罵你個狗血淋頭!”

老祖嗤笑道“他罵人的本事是厲害,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厲害,他哪次不是罵人一時爽,床上一月躺。”

龐山嶺突然笑道“回頭我送你一套硬黃本神女圖,當得起妙筆生花四字美譽。”

老祖抬起手掌,掌觀山河,微笑道“就等你這句話了。忒磨蹭,不爽快。”

隻是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,龐山嶺疑惑道“為何?”

老祖笑道“對方不太樂意了,咱們見好就收吧。不然回頭去宗主那邊告我一記刁狀,要吃不了兜著走。鬼蜮穀內鬨出這麼大動靜,好不容易讓那高承主動現出法相,離開老巢,現身骸骨灘,宗主不但自己出手,咱們還動用了護山大陣,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為,宗主這趟返回山頭,心情一定糟糕至極。”

龐山嶺有些憂心,這兩天鬼蜮穀已經與外界徹底隔絕,雖說祖師堂內的本命燈,都還亮著,這就意味著披麻宗青廬、蘭麝兩鎮的駐守修士,都無傷亡。可是天曉得那個高承會不會一怒之下,乾脆與披麻宗來個魚死網破,骸骨灘與鬼蜮穀對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間打破,龐山嶺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,祖師堂那邊就是一盞盞本命燈相繼熄滅的慘淡下場,並且熄滅的速度一定會極快。

到時候最終能夠留下幾盞,誰都不敢保證,宗主竺泉也好,金丹杜文思也罷,皆無例外,真有大戰拉開序幕,以披麻宗修士的風格,說不得本命燈率先熄滅的,反而就是他們這些大修士。

那位老祖猜出了龐山嶺心中所想,笑著安慰道“此次高承傷了元氣,必然暴怒不已,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,但是鬼蜮穀內還是有幾個好消息的,先前出劍的,正是白籠城蒲禳,再有神策國武將出身的那位元嬰英靈,一向與京觀城不對付,先前天幕破開之際,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腳。彆忘了,鬼蜮穀還有那座桃林,那一寺一觀的兩位世外高人,也不會由著高承肆意殺戮。”

龐山嶺微微點頭,“希望如此吧。”

府邸那邊。

龐蘭溪不管了,還是他那青梅竹馬的杏子最要緊,說道“好吧,你說,不過必須是我覺得有道理,不然我也不去太爺爺那邊討罵的。”

陳平安先是抬起雙手抱拳,示意外邊的仙師高人莫要得寸進尺了,然後一隻手輕輕放在那本兵書上,手掌輕輕撫過,他是離開鬼蜮穀後,才發現羊腸宮那頭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書籍,大多保養得當,品相不俗,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、乃至於孤本了,便心情大好,開始為眼前這位少年解惑,輕聲笑道“蘭溪,你覺得自己躋身金丹境,成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陸地神仙,難不難?”

龐蘭溪誠懇說道“陳平安,真不是我自誇啊,金丹容易,元嬰不難。”

陳平安點點頭,龐蘭溪所言,本就是事實,這幾天待在披麻宗這座府邸,通過與眼前少年的閒聊,以及壁畫城金丹修士楊麟在內幾位披麻宗嫡傳的交流,大致知道了龐蘭溪在披麻宗的分量,極有可能,是當做一位未來宗主栽培的,最少也該是一位執掌披麻宗大權之人。

而且龐蘭溪天資卓絕,心思純澈,待人和善,無論是先天根骨還是後天性情,都與披麻宗無比契合。這就是大道奇妙之處,龐蘭溪若是生在了書簡湖,同樣的一個人,可能大道成就便不會高,因為書簡湖反而會不斷消磨龐蘭溪的原本心性,以至於連累他的修為和機緣,可在披麻宗這座木衣山,就是如魚得水,仿佛天作之合。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,有些怨天尤人,可能也非全然沒有自知之明,是真有那時運不濟的。

龐蘭溪見陳平安開始發呆,忍不住提醒道“陳平安,彆犯迷糊啊,一兩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,你怎麼就神遊萬裡了?”

陳平安道歉一聲,然後問道“你是注定可以長壽的山上神仙,你那位杏子姑娘卻是山下的市井凡人,你有想過這一點嗎?尋常女子,四十歲便會有些白發,甲子歲數,興許就已經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,到時候你讓那位杏子姑娘,如何麵對一位可能還是少年風貌、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樣的龐蘭溪?”

龐蘭溪心一緊,喃喃道“我可以故意順天時人和,不讓那容貌常駐,一樣變成白發老翁的。”

陳平安搖搖頭道“你錯了又錯。”

龐蘭溪抬起頭,一臉茫然。

陳平安說道“且不說到時候你龐蘭溪的老翁皮囊,依舊會神華內斂,光彩流轉,且不去說它。”

陳平安稍作停頓,輕聲問道“你有設身處地,為你那個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,好好想一想嗎?有些事情,你如何想,想得如何好,無論初衷如何善意,就當真一定是好的嗎?就一定是對的嗎?你有沒有想過,給予對方真正的善意,從來不是我、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?”

龐蘭溪欲言又止。

陳平安緩緩道“在壁畫城那邊,我當時與你們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客,她既然會讓你追出鋪子,提醒我要多加小心,這般心善,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歡的好姑娘,先前我在鋪子觀察你們二人,作為一個旁觀之人,我大致看得出來,杏子姑娘是心思細膩卻能夠心境寬闊之人,極其難得了,故而並不會因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飲露的神仙中人,她隻是山腳下常年與錢打交道的商販,與你相處便會自慚形穢,她並未如此。你真的知道,這份心境,有多難得,有多好嗎?”

陳平安搖頭道“你不知道。”

龐蘭溪怔怔無言,嘴唇微動。

陳平安說道“所以這些年,其實是她在照顧你的心境,希望你安心修行,在山上步步登高,如果我沒有猜錯,每次你難得下山去鋪子幫忙,你們分彆之際,她一定不會當麵流露出太多的戀戀不舍,你事後還會有些鬱悶,擔心她其實不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,對不對?”

龐蘭溪有些眼眶發酸,緊緊抿起嘴唇。

陳平安歎了口氣,取出一壺酒,不是什麼仙釀,而是龍泉郡遠銷大驪京畿的那種家鄉米酒,陳平安輕輕喝上一口,“你從來不曾真正想過她的想法,卻一心覺得我自己該怎麼做,這樣,好嗎?”

龐蘭溪搖頭,“不好,很不好。”

“所以說,這次壁畫城神女圖沒了福緣,鋪子可能會開不下去,你隻是覺得小事,因為對你龐蘭溪而言,自然是小事,一座市井鋪子,一年盈虧能多幾顆小暑錢嗎?我龐蘭溪一年光是從披麻宗祖師堂領取的神仙錢,又是多少?但是,你根本不清楚,一座恰好開在披麻宗山腳下的鋪子,對於一位市井少女而言,是多大的事情,沒了這份營生,哪怕隻是搬去什麼奈何關集市,對於她來說,難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嗎?”

陳平安又喝了一口酒,嗓音輕柔醇厚,言語內容也如酒一般,緩緩道“少女想法,大概總是要比同齡少年更長遠的,怎麼說呢,兩者區彆,就像少年郎的想法,是走在一座山上,隻看高處,少女的心思,卻是一條蜿蜒小河,彎彎曲曲,流向遠方。”

龐蘭溪使勁皺著臉,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畫麵,隻是想一想,便讓這位原本無大憂、無遠慮的少年郎揪心不已,眼眶裡已經有些淚水打轉。

陳平安看了他一眼,輕輕歎息。

可謂道心堅韌、看似生了一副鐵石心腸的宮柳島劉老成,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,摔了個天大的跟頭。

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,“怕什麼呢?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,那以後你就做得更好一些,為她多想一些。實在不行,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女兒家的心思,那我就教你一個最笨的法子,與她說心裡話,不用覺得不好意思,男人的麵子,在外邊,爭取彆丟一次,可在心儀女子那邊,無需處處事事時時強撐的。”

龐蘭溪點了點頭,擦了把臉,燦爛笑道“陳平安,你咋知道這麼多呢?”

到底是修道之人,點破之後,如摘去障目一葉,龐蘭溪心境複歸澄澈。

陳平安揚起手中的酒壺,晃了晃,“我走江湖,我喝酒啊。”

龐蘭溪好奇問道“酒真有那麼好喝?”

陳平安不言語,隻是喝酒。

依舊耐心等待鬼蜮穀那邊的消息。

其實有些事情,陳平安可以與少年說得更加清楚,隻是一旦攤開了說那脈絡,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,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諱,陳平安不會越過這座雷池。

再者,少年少女情愛懵懂,迷迷糊糊的,反而是一種美好,何必敲碎了細說太多。

龐蘭溪告辭離去,說最少兩套硬黃本神女圖,沒跑了,隻管等他好消息便是。

陳平安在龐蘭溪即將走出院門那邊的時候,突然喊住少年,笑道“對了,你記住一點,我與你說的這些話,如果真覺得有道理,去做的時候,你還是要多想一想,未必是聽著不錯的道理,就一定適合你。”

龐蘭溪擺擺手,笑道“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,放心吧,我會自個兒琢磨的!”

陳平安便起身繞著石桌,練習六步走樁。

這一天暮色中,陳平安停下拳樁,轉頭望去。

先前骸骨灘出現白骨法相與金甲神祇的那個方向,有一道身影禦風而來,當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斂聲勢,禦風遠遊之際,往往雷聲震動,動靜極大。隻是躋身上五境後,與天地“合道”,便能夠悄無聲息,甚至連氣機漣漪都近乎沒有。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來的身影,應該是宗主竺泉,玉璞境,結果還是惹出這麼大的動靜,要麼是故意示威,震懾某些潛伏在骸骨灘、蠢蠢欲動的勢力,要麼是在鬼蜮穀,這位披麻宗宗主已經身受重創,導致境界不穩。

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後,一個驟然急停,然後如一枝箭矢激射這座半山腰府邸。

小院之內,罡風絮亂,吹拂得陳平安兩袖作響。

正是那位在青廬鎮結茅修行的竺泉。

陳平安抱拳道“謝過竺宗主。”

竺泉擺擺手,坐在石桌旁,瞧見了桌上的酒壺,招招手道“真有誠意,就趕緊請我喝一壺酒解解饞。”

陳平安坐在對麵,取出一壺米酒,“隻是家鄉米酒,不是山上仙釀。”

竺泉揭開泥封,仰頭痛飲一大口,抹了把嘴後,“是淡了些,不過好歹是酒不是水。”

她瞥了眼安靜坐在對麵的年輕人,問道“你與蒲骨頭相熟?你先前在鬼蜮穀的遊曆過程,哪怕是跟楊凝性一起橫衝直撞,我都不曾去看,不曉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,可以讓蒲骨頭為你出劍。”

陳平安搖頭道“不熟。準確說來,還有點過節。在烏鴉嶺那邊,我與膚膩城女鬼起了衝突,是蒲禳攔阻我追殺範雲蘿。後來蒲禳又主動現身找了我一次,我見他青衫仗劍,便問他為何不覬覦我背後的長劍。”

竺泉說著這米酒寡淡,可沒少喝,很快就見了底,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,問道“那蒲骨頭是咋個說法?”

陳平安笑而不言。

竺泉哎呦一聲,這倆還真是一路貨色?

咋的,穿了青衫,都用那劍,然後就了不起啊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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