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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(1 / 2)

劍來!

一艘去往舊朱熒王朝中嶽地界的渡船,中途停靠在一座名為瘴雲的渡口。

兩男一女悄然下船。

魏檗站在渡船頂樓觀景台,目送三人離去。

臨近朱熒王朝之後,等於離開了自家山頭,進入彆人地盤,魏檗對於披雲山的感知便衰減了許多,等到了那座大驪新中嶽,隻會更受天然壓勝,這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無形規矩,山神涉水,水神登山,便要束手束腳,而一尊大嶽山君離開自己轄境,拜訪山君同僚,一樣難逃此理。

不過哪怕如此,依舊問題不大。

沒辦法,他魏檗如今是寶瓶洲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,那位不太講禮數的中嶽山君,哪怕等同於玉璞境,畢竟還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。

此次離開北嶽地界,於公於私,魏檗都有過得去的說法,大驪朝廷哪怕談不上樂見其成,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
魏檗在大驪廟堂台麵上的引薦人,是墨家遊俠許弱。

當年魏檗就是與許弱一起離開的棋墩山,去的披雲山。

身形佝僂的朱斂,赤手空拳。

身材修長的盧白象,懸佩狹刀停雪。

渡口那邊,劉重潤下船後,忍不住與走在身邊的朱斂說道“朱先生,尋見水殿龍舟不難,那座水殿還好說,是一件遠古仙人煉化完全之物,我有掌握著這件仙家重寶的開山之法,收攏起來,一座水殿不過馬車大小,可以搬運到渡船上,可那艘龍舟,一直隻有小煉程度,想要帶回龍泉郡,就隻能消耗些神仙錢,將那龍舟當做渡船,招搖過市。”

朱斂笑道“不打緊,大驪鐵騎那邊,會有專門的人為咱們護駕尋寶,之後咱們乘坐龍舟返回落魄山,隻會暢通無阻。”

劉重潤苦笑道“朱先生真不是開玩笑?”

朱斂一本正經道“劉島主是門派之主,又是騰雲駕霧的金丹地仙,我一個糟老頭兒,哪敢造次。”

劉重潤覺得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
水殿龍舟兩物,一直是劉重潤的心頭病。

送給誰,都是一門大學問,哪怕送出手,不小心送錯了,就是珠釵島此後百年不得安寧的慘淡結局,能不能保住祖師堂都兩說。

在與落魄山做買賣之前,為了能夠繼續在書簡湖立足,不被真境宗吞並為藩屬島嶼,劉重潤權衡利弊過後,便將水殿一事透露給了真境宗,珠釵島寄人籬下,不得不低頭,劉重潤就當是破財消災,真境宗不愧是桐葉洲執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門,果然沒有心生歹意,做不出殺人滅口、獨占至寶的下作事,珠釵島不但得以保留祖師堂,還憑此換來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給山上修士的太平無事牌,這便是劉重潤第一次沒有親自造訪落魄山的原因,隻是派遣了幾位與陳平安還算熟悉的珠釵島嫡傳弟子。

隻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超乎想象,莫名其妙的,真境宗竟然放棄了對那座水殿的攫取,不但如此,無事牌也沒有從珠釵島收走,為此劉重潤戰戰兢兢跑了一趟宮柳島,當然見不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薑宗主,隻見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,劉老成說這是宗主的意思,讓劉重潤放心便是,那塊無事牌不會燙手,劉老成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劉重潤。

離開宮柳島的時候,放心?劉重潤半點不放心。

但是又無可奈何,總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。

所以劉重潤這才最終決意搬遷去往龍泉郡,親自去往落魄山做客,選址螯魚背,與落魄山提及密事,劉重潤沒有故意隱瞞真境宗得知水殿龍舟的消息,還說了真境宗的那個決定,大管事朱斂當時笑得有些古怪,也說劉島主隻管放心,朱斂並且保證哪怕落魄山不挖寶,最少這個消息,絕不泄露給任何人,不至於讓珠釵島修士身懷重寶,惹禍上身。

劉重潤依舊不敢放心。

這會兒,真正走上了故國家鄉的尋寶之路,劉重潤百感交集,如果不是為了水殿龍舟的重見天日,劉重潤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踏足這塊傷心地。

關於水殿龍舟的取舍,劉重潤沒有什麼猶豫。

水殿是一座門派的立身之本,可以說是一處天然的神仙洞府,集祖師堂、地仙修道之地、山水陣法三者於一身,擱在親水的書簡湖,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,也足夠支撐起一位元嬰境修士據地修行,所以當初真境宗二話不說,便交予劉重潤一塊價值連城的無事牌,就是誠意。

那艘巨大龍舟雖然不至於跨洲,但是足夠運載大量貨物往來於一洲之地,對於小門小戶的珠釵島而言,是雞肋,對於野心勃勃的落魄山來說,卻是解了燃眉之急。

在劉重潤神遊萬裡的時候,盧白象正在和朱斂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語,盧白象笑問道“就算順利取回龍舟,你還要各地跑,不會耽誤你的修行?成了落魄山的牌麵人物,更無法再當那行事無忌的武瘋子,豈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?”

朱斂笑著答道“每天忙忙碌碌,我舒心得很。”

盧白象說道“你朱斂若是有所圖謀,隻要事情敗露,哪怕陳平安念舊放過你,我會親手殺你。”

朱斂說道“你沒有這種機會的。”

盧白象問道“是說我注定殺不了你,還是你在落魄山當真安分守己?”

朱斂反問道“盧教主何等雄才偉略,藕花福地曆史上的盧白象,曆來殺伐果決,怎麼變得如此嘰嘰歪歪了?”

盧白象不再說話。

在那座天下,盧白象是先人,朱斂是後世人。

朱斂笑道“果然隻有我家少爺最懂我,崔東山都隻能算半個。至於你們三個同鄉人,更不行了。”

盧白象一笑置之,手心輕輕摩挲著狹刀刀柄。

朱斂瞥了眼盧白象的小動作,“信不信你如今連拔刀出鞘都做不到?”

盧白象笑道“不太信。”

朱斂說道“找個機會,陪你練練手?”

盧白象搖頭道“先餘著,過幾年再說。”

朱斂笑道“我這不是怕盧教主一個人,天高皇帝遠,在窮鄉僻壤呆慣了,小日子過得太舒坦,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。”

盧白象轉頭看著朱斂。

朱斂與之對視“盧白象,從沒有什麼修道之人的藕花福地,來到鬼怪神仙滿山跑的浩然天下,尤其是最近些年,你是不是就一直刀不離身?怎的?法刀在手,就天下我有啦?你怎麼不乾脆點,去學那隋右邊,直接修行求仙,不更好。”

盧白象皺眉道“你躲在落魄山上,需要時刻留心廝殺?你怎麼跟我比?”

朱斂嗤笑道“練拳是自家事,你彆問我,答案,好聽的,難聽的,你想要聽什麼,我都可以隨便講。至於真相如何,你得問自己。”

盧白象歎了口氣,“是有些麻煩。”

朱斂笑道“在一個小地方,資質好,福緣不錯,有些不純粹,就顯現不出,到了一方大天地,便不成了。咱們畫卷四人,我也就看你稍微順眼點,討喜的話,就要少說幾句。”

盧白象點點頭,算是聽進去了。

劉重潤雖然不清楚兩人在交流什麼,但是方才盧白象一刹那的殺機顯露,竟是讓她這位金丹地仙都有些心悸。

而盧白象是誰?不過是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的其中一個名字而已。

劉重潤有些心情黯然,什麼時候珠釵島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穩的仙家門派?既不用看人臉色,也不用租賃山頭?

帶著所有嫡傳修士一起離開書簡湖,隻留一個祖師堂空架子,落戶龍泉郡,在螯魚背上開辟府邸,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?

劉重潤如今不知道答案。

當下劉重潤隻知道身邊不遠處的朱斂與盧白象,都是一等一的武學宗師,擱在寶瓶洲曆史上任何一個王朝,都是帝王將相的座上賓,不敢怠慢,拳頭硬是一個緣由,更關鍵還是煉神三境的武夫,已經涉及到一國武運,比那鞏固一地轄境氣數的山水神祇,半點不差,甚至作用猶有過之。

隻不過朱斂、盧白象兩人到底是武道幾境,劉重潤吃不準,至於雙方誰更厲害,劉重潤更是無從知曉,畢竟暫時還沒機會看到他們真正出手。

對於朱斂的印象,更多是落魄山的大管家,逢人笑臉,幾次打交道,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,會做生意之外,劉重潤其實了解不多,似乎見麵次數多了,反而讓她更加霧裡看花。

倒是盧白象,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兒,氣勢不俗,不是瞎子都看得見。

劉重潤發現落魄山好像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,隻要有機會與之接觸,便會冒出一個又一個,讓人目不暇接。

大驪北嶽山君魏檗,是落魄山的常客,那個眼神不正的駝背漢子,在魏檗那邊,竟然沒有半點恭敬。

騎龍巷壓歲鋪子那個姓石的掌櫃,皮囊古怪,似有一絲陰物氣息,讓劉重潤完全瞧不出對方修為的深淺。

陳如初,陳靈均,周米粒,三頭精怪,尤其是那個青衣小童,似乎快要到了龍門境瓶頸,一旦給它躋身金丹境,一頭蛟龍之屬的金丹妖物,可非尋常金丹修士能夠媲美,完全可以當半個元嬰看待。但是看樣子,陳靈均卻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見的一個,而它自己好像受了冷落,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。這要擱在書簡湖,早就造反了吧?

劉重潤偶爾會想,那個年輕山主,這是想要一步登天,將原本籍籍無名的龍泉郡落魄山,直接打造出一座宗字頭門派?與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,爭個高下?

會不會有些異想天開了?

畢竟落魄山上,武夫多,修士少,也看不出誰是那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強勢地仙。

反觀與落魄山毗鄰的龍泉劍宗,加上收取的弟子,雖說修士仍是屈指可數,不談聖人阮邛本身,董穀已是金丹,關於阮邛獨女阮秀,劉重潤因為來自書簡湖,在一天晚上,她曾經親眼遙遙見識過那座島嶼的異象,又有一塊太平無事牌傍身,便聽說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,說阮秀曾與一位根腳不明的白衣少年,合力追殺一位朱熒王朝的老元嬰劍修,簡直就是駭人聽聞。

再者,一座名山難容兩金丹,遠是盟友,近了仇寇,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。

龍泉郡的地盤,哪怕不算小,靈氣更是充沛,也一樣支撐不起兩座蒸蒸日上的宗字頭仙家。

明明從未來過仙家渡口的朱斂,偏偏十分熟門熟路,領著劉重潤和盧白象,三人剛離開瘴雲渡口,劉重潤便看到了一隊精騎,人數不多,二十餘騎而已。

但是卻讓劉重潤瞬間悚然。

為首三騎,居中是一位風塵仆仆的年輕人,神色沉穩,並未披掛甲胄,腰間卻懸佩了一把大驪製式戰刀。

旁邊一騎,是一位黑袍俊俏公子哥,懸佩長短雙劍,蹲在馬背上,打著哈欠。

另外一側,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。

劉重潤覺得除了那個居中主將,其餘兩人,都很危險。

至於那些大驪精騎,劉重潤是亡國長公主出身,垂簾聽政多年,操持家務,便是打理江山,所以自然是行家裡手,一眼就看出那些精騎的彪悍善戰。

大驪鐵騎的能征善戰,不隻願在沙場慷慨赴死,而且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規矩氣息。

皆是那國師崔瀺細心打磨出來的痕跡。

朱斂仰頭望向那肌膚黝黑的漢子,搓手笑道“這不是咱們武宣郎魏大人嘛!”

被朱斂稱呼為武宣郎的漢子,無動於衷。

居中的年輕人轉頭笑道“魏大哥,這位老前輩是?”

漢子一板一眼答道“姓朱名斂,故鄉舊識,一個武瘋子,如今是遠遊境,在龍泉郡給人當管事。”

年輕人有些訝異。

八境宗師?

為何從未聽說過?大驪本土有哪些遠遊境武夫,他一清二楚,因為一般都投身了沙場,幾乎就沒有人留在江湖。

至於什麼八境的練氣士,他倒是不稀罕聽說。

他是大驪頭等將種門戶出身,出生於京城那條將種如雲的篪兒街,對修道之人素來沒什麼好感,唯獨對武夫,無論是沙場,還是江湖,都有一種天生的親近。

他的祖輩,都是一拳一刀,為大驪朝廷、為自己姓氏打出來的江山和家業。

到了他自己,一樣如此,他劉洵美與好朋友關翳然一般無二,最瞧不起的便是意遲巷那撥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享福的蛀蟲,他劉洵美的名字,還是關老爺子親自給取的。

許多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紈絝子弟,實在是扶不起,在父輩的安排下,在衙門裡撈油水,幫著地方豪閥牽線搭橋,或是引薦山上仙師擔任交好世家的供奉,一年到頭應酬不完的酒局宴會,這撥人,彆看在京城大小官場、酒席上,個個是大爺,身邊婢女必須是仙家女修,扈從必須是那山上神仙,可讓他們去篪兒街那邊看看?哪個不是縮著脖子,小聲說話的?

劉洵美便翻身下馬,向那位朱斂抱拳而笑,“劉洵美,見過朱前輩!”

朱斂趕緊抱拳還禮,笑嗬嗬道“劉將軍年輕有為,在祠堂為祖宗上香,底氣十足。”

劉洵美樂了,半點沒覺得對方拿祖宗香火說事,有什麼失禮。

主將下馬,魏羨就跟著下馬,其餘精騎紛紛下馬。

唯獨那生了一雙丹鳳眼的年輕黑袍劍客,繼續蹲在馬背上,點頭嘖嘖道“很厲害的禦風境了。魏羨,你們家鄉出人才啊,這一點,隨我們泥瓶巷。”

劍修曹峻。

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長的修士,不過家族老祖曹曦,卻是出身於驪珠洞天的那條泥瓶巷。

一直走在朱斂和劉重潤身後的盧白象,與朱斂並肩而立。

魏羨朝盧白象點了點頭,盧白象笑著點頭還禮。

魏羨離開崔東山後,投身大驪行伍,成了一位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,靠著一場場實打實的凶險廝殺,如今暫時擔任伍長,隻等兵部文書下達,得了武宣郎的魏羨,就會立即升遷為標長,當然魏羨如果願意親自領兵打仗的話,可以按律就地升遷為正六品武將,領一老字營,統率千餘兵馬。

大驪的這類伍長,應該是浩然天下最金貴的伍長了,能夠在路上見從三品實權將軍以下所有武將,無需行禮,有那心情,抱拳即可,不樂意的話,視而不見都沒關係。

魏羨如今得了大驪鐵騎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,武字打頭的武宣郎,前邊五個武散官,一般隻會授予沙場上戰功彪炳的功勳武將。以武立國的大驪朝廷,曆來武散官第一等,便是那上柱國,隻不過無比尊崇的上柱國頭銜,不一定隻頒給武人。

曹峻一直是魏羨的頂頭上司,靠著軍功,管著一支大驪萬人鐵騎的所有隨軍修士,魏羨雖然隻是伍長,卻有些類似曹峻的輔官,按照曹峻這個憊懶漢的說法,能不動腦子就彆動腦子,所以調兵譴將之類的麻煩事,都喜歡丟給不知根腳的魏羨,魏羨說是兵家修士,但更像是純粹武夫,一開始還有些非議,總覺得這家夥是兵部衙門某位大佬的門客,瞧著大戰落幕後,便死皮賴臉蹭軍功來了,隻是幾場搏殺過後,便沒了風言風語,道理很簡單,與魏羨並肩作戰的隨軍修士,本該戰死的,都活命了。

大驪精騎這邊備好了馬匹,眾人一起騎馬去往寶物藏匿之地,相距瘴雲渡口不算太遠,兩百多裡路程,水殿龍舟埋藏在一條江河之底,密道極其隱蔽,唯有劉重潤掌握諸多山水禁製的破解之法,不然即便找到了寶庫,除非打爛水運山根,不然就休想進入秘境,可一旦如此作為,觸發機關,水殿龍舟就要隨之崩毀。

當劉重潤得知這位年輕騎將劉洵美,不到三十歲,竟是大驪正四品武將官身之後,就更加震驚。

一方麵驚訝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雲,大驪武將進階,必有軍功打底,這是鐵律,祖蔭傍身的將種門戶,興許起步高些,卻有數。另外一方麵便是驚訝於落魄山的官場香火情。露麵的是武將劉洵美,那麼點頭允諾此事的,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實權大將,即便不是已經敕封為巡狩使的曹枰、蘇高山,也該是僅在兩人之下的大驪顯赫武將。

其實不光是劉重潤想不明白,就連劉洵美自己都摸不著頭腦,此次他率隊出行,是大將軍曹枰某位心腹親自傳達下來的意思,騎隊當中,還夾雜有兩位綠波亭大諜子一路監軍,看跡象,不是盯著對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規矩,而是盯著他劉洵美會不會節外生枝。

這就很有嚼頭了,難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,想要與綠波亭某位大頭目一起中飽私囊?然後曹大將軍選擇自己躲在幕後,派遣心腹親手處置此事?若真是如此膽大包天,難道不應該將他劉洵美換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將?劉洵美如果覺得此事有違大驪軍律,他肯定要上報朝廷,哪怕被曹枰秘密誅殺封口,如何收拾殘局?篪兒街劉家,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隨便收拾的門戶,關鍵是此舉,壞了規矩,大驪文武百年以來,不管各自家風、手腕、秉性如何,終究是習慣了大事守規矩。

被朝廷追責,斬殺了那位心腹愛將頂罪?這不像是曹大將軍的行事風格。

可要說有人如此神通廣大,能夠讓曹枰都要聽令行事,使得一位等同於廟堂上柱國的巡狩使親自謀劃,劉洵美更不敢相信,總不會是國師大人的意思吧?

為了一處有人領路的山水秘寶,至於如此鬼鬼祟祟嗎?

大驪鐵騎一路南下,收攏起來的山上物件,堆積成山。禁絕、搗爛山水祠廟數千座,都是按照大驪的既定規矩運作。

差這一樁?

劉洵美充滿了好奇。

並且希望自己能夠活著知道那個答案。

劉洵美與劉重潤並駕齊驅,商議路線一事。

魏羨與盧白象緊隨其後,一起閒聊往事。

盧白象算是畫卷四人當中,表麵上最好相處的一個,與誰都聊得來。

其餘三人,幾乎相互間說不上話。

朱斂竟然不知怎麼就跟曹峻一起吊在騎隊尾巴上,相談甚歡,稱兄道弟,什麼都聊,當然兩個大老爺們,不多聊女子不像話。

你曹峻無論說什麼,我朱斂回答的言語,說不到你曹峻心窩裡去,就算我這個老廚子廚藝不精,不會看人下碟。

說得曹峻眼睛發亮,都想要離開行伍,去落魄山當供奉了。

————

李希聖帶著書童崔賜,離開北地清涼宗後,返回青蒿國一座州城,青蒿國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偏僻小國,不過不是什麼大國藩屬。

州城裡邊,李希聖在一條名為洞仙街的地方,買下了一棟小宅子,對麵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,殷實門戶,不算京城大富大貴的高門,有個李希聖的同齡人,名字當中恰巧有個寶字,名為陳寶舟,是個沒有科舉功名的閒散文人,琴棋書畫都不俗氣,李希聖經常與此人出門遊曆,不過都走得不遠。

李希聖之前從寶瓶洲來到北俱蘆洲,一路北遊,然後就在此停步,還通過一些關係,在一州學政衙署謀了個濁流差事,在去往清涼宗之前,李希聖每天都要從衙署門頭那座“開天文運”牌坊旁邊走過,衙署十二進,不算小了。

學政大人對李希聖十分青眼相加,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學問不淺,當然學政大人是出了名兩袖清風的清流文官,能夠突然從一處清水衙門高升廟堂中樞,擔任禮部侍郎,這裡邊當然是有些額外“學問”的,有次與李希聖推杯換盞,借酒澆愁,李希聖便給了那些“學問”,偷偷留下的,學政大人偷偷收起的。

第二天,李希聖便成了學政衙署的一位胥吏。

崔賜一開始還覺得五雷轟頂,為何風光霽月的自家先生,會做這種事情,讀書人豈可如此市儈作為?

李希聖沒有與崔賜解釋什麼。

這次返回州城,學政衙署那邊已經沒了李希聖的位置,隨便給了個由頭,就剔除了李希聖的胥吏身份。

李希聖也沒有在意。

崔賜來的路上,詢問先生這次要在青蒿國待多久,李希聖回答說要很久,最少三四十年。

崔賜一開始還有些心慌,怕是那幾百年來著,結果聽說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後,就如釋重負。

畢竟他與先生,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。

至於崔賜自己,一想到自己的根腳來曆,便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愁,隻是每每憂愁此事,少年便不再憂愁,因為自己有那憂愁。

這天李希聖又攤開一幅字畫,看那鏡花水月。

崔賜知道自家先生的習慣,在一旁早早焚香,其實李希聖沒有這份附庸風雅,但是崔賜喜歡做這些,也不攔著。

畫卷之上,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論道,老夫子是魚鳧書院的賢人,一開始幾次,崔賜還聽得認真,後來就真覺得枯燥乏味,講得十分老婆姨裹腳布,每次講學傳道,隻說一個道理,然後翻來覆去,彎來繞去,就是講這個大道理的種種小道理。崔賜便覺得十分沒勁,這些個道理,稍稍讀過幾天書的人,誰會不懂?需要老夫子講得如此細碎嗎?

難怪後來先生帶著他一起遊曆鳧水書院,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,老先生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,後來授業一事,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受不了,老先生就給書院安排了這樁差事,負責書院的鏡花水月,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,不光是書院知曉這就是個過場,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,不會有人聽他廢話的,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,老先生樂得清閒,一些時候,還會帶上幾本自己心頭好的書籍、筆劄、字帖,挑選其中一句言語,由著自己的心情,隨便講開去。

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,聽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,據說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銜,還是撞了大運,與學問大小沒啥關係,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,開始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,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,各國士林,各大地方書院,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,到最後,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,都沒了興致。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,扇麵題字,楹聯等等,最早的時候,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,後來幾百兩銀子,不足百兩,到如今,彆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,送人都未必願意收。

可是崔賜卻發現,每次自家先生,聽這位老先生的講學,次次不落,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,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。

畫卷上,那位老夫子,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,正襟危坐,潤了潤嗓子,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,是一本山水遊記,快速報過書名後,老夫子開宗明義,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“村野小灶初開火,寺中桃李正落花”到底妙在何處,“村野”、“寺中”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,老先生微微臉紅,神色不太自然,將那本遊記高高舉起,雙手持書,好像是要將書名,讓人看得更清楚些。

崔賜一臉無奈,“先生,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?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?”

李希聖微笑道“是第一次,以前不曾有過。估計是老友請求,不好拒絕。”

崔賜趴在桌邊,歎了口氣道“賢人當到這個份上,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。”

崔賜笑了笑,“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,挺好的,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後,就要犯困。”

李希聖聽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,問道“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,才是好學問?”

崔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,“先生?”

李希聖始終望向畫卷,聽著老先生的言語,與崔賜笑道“崔賜,我問你一個小問題,一兩一斤,兩種分量,到底有多少重?”

崔賜愈發迷惑,這也算問題?

李希聖繼續說道“兩個分量,是誰定的規矩,最早的時候,秤與砣又是在誰手裡,萬年之前,萬年之後,會不會出現絲毫的偏差?若是錯了一絲一毫,天下萬物運轉,又有哪些影響?”

崔賜稍稍深思,便有些頭疼欲裂。

李希聖緩緩說道“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,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,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了。總有些看似沒用的學問,得有人來做此學問。我與你說些事情,能幫你掙一顆銅錢?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?”

崔賜搖搖頭,“不太能。”

李希聖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的書院讀書人,有些感傷,收起視線,轉過頭,望向這個隻是由一堆碎瓷拚湊而成的“非人”少年,說道“淬煉靈氣,化為己用,步步登天,長生不朽,便是修行問道。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,紙上學問,反哺俗世人間,便是儒家勸化,春風潛入夜,潤物細無聲,便是學問至境。”

李希聖沉默片刻,望向那隻香爐上方的香火嫋嫋,說道“一收,是那天人合一,證道長生。一放,自古聖賢皆寂寞,唯留文章千百年。真正的儒家子弟,從來不會隻求長生啊。”

老先生到底是老了,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,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,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。

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後,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,老夫子神色哀傷,直直望向遠方,自言自語道“我其實知道,沒人聽的,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。”

老人輕聲道“二十年前,聽山主講,隔三岔五,還偶爾會有些雪花錢的靈氣增加,十年前,便很少了,每次聽說有人願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,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……”

說到這裡,老人擠出一個笑臉,抓起那本遊記書籍,“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家夥了,眨眼功夫,酒沒喝幾頓,便都老了。”

“最近幾年,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,幫著書院掙來一顆雪花錢,良心上過意不去啊。”

老人神色蕭索,放下那本書,突然氣笑道“姓錢的老混賬,我曉得你在看這兒,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?!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,不放也行,記得彆吃完酒菜,好歹留下點,等我出了書院,讓我嗦幾口就成。”

老人站起身,作了一揖,“此次講學,是我在書院最後一次自取其辱了,沒人聽更好,免得花了冤枉錢,山上修道大不易,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,真沒啥用,看看我,如此這般模樣,像是讀書人,學問人嗎?我自己都覺得不像。”

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鏡花水月,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,卻不是修行之人,無法揮手起風雨。

就在此時,青蒿國李希聖輕輕丟下一顆穀雨錢,站起身,作揖行禮道,“讀書人李希聖,受益頗多,在此拜謝先生。”

那老先生愣在當場,呆了許久,竟是有些熱淚盈眶,擺手道“受之有愧,受之有愧。”

然後老人有些難為情,誤以為有人砸了一顆小暑錢,小聲道“那本山水遊記,千萬莫要去買,不劃算,價格死貴,半點不劃算!再有神仙錢,也不該如此揮霍了。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,說來大,實則應當小處著手……”

習慣性又要嘮叨那些大道理,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,神色落寞,自嘲道“不說了不說了。”

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顆穀雨錢,朗聲道“劉景龍,已經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,在此拜謝。此次出關,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後一次講學!”

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,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,“先生,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?”

李希聖笑著點頭。

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,最後正了正衣襟,挺直腰杆,笑道“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!不在書院了,但也離著不遠,好找的,隻需說是找那裹腳先生,便一定找得到我。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,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麵有光。”

突然有第三人沒砸錢,卻有聲音回蕩,“這次講學最差勁,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,怎麼不自己去開座書肆,我周密倒是願意買幾本。”

老夫子壓低嗓音,試探性道“周山主?”

那人笑嗬嗬道“不然?在北俱蘆洲,誰能將‘我周密’三個字,說得如此理直氣壯?”

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,去合上一本攤開之聖賢書,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。

上了歲數的老書生,還是要講一講臉麵的。

————

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。

一支車隊浩浩蕩蕩,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。

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,是有人沒點頭答應,這讓一位管著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,她這輩子還沒能坐過仙家渡船呢。

沒辦法,是兒子不點頭,她這個當娘親的也沒轍,隻能順著。

杏花巷馬家,在老嫗死後,老嫗的孫子也很快離開小鎮,祖宅就一直空著了,而老嫗的一雙兒子兒媳,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,馬家有錢,卻不顯山不露水,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,有權卻不彰顯,給人印象就隻是個不入流的胥吏,兩戶人家,是差不多的光景。

馬家夫婦,當年搬出了杏花巷,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產業,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,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。

然後在兒子的安排下,舉家搬遷去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,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紮根落腳,婦人其實不太願意,她男人也興致不高,夫婦二人,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,可惜兒子說了,他們當爹娘的,就隻能照做,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,是馬苦玄,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,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劍修,都給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。

婦人掀起車簾子,看到了外邊一騎,是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,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,兒子幫她取了個“數典”的名字。

婦人覺得有些好玩,隻有這件事,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。

在與人慪氣呢。

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,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。

聽婆婆在世時的說法,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。

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,一開始打算沒看到。

但是馬隊最前邊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,轉頭望來,眼神冷漠。

她嚇得噤若寒蟬,立即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,柔聲問道“夫人,可是需要停車休憩?”

婦人笑著搖頭,緩緩放下簾子。

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,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,她心中悲苦,卻不敢流露出絲毫。

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、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,眾人都是為機緣而來,到頭來,結果她竟是最淒慘的一個,一樁福緣沒撈到手,還惹下天大的禍事,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,她爺爺,海潮鐵騎的主人,在被勢不可擋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,原本已經順勢而為,丟了兵權,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,然後得以告老還鄉,但是這個年輕人,出現了。

榮歸故裡,朝廷抽調出來的隨行護衛,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,百餘人,都死了,遍地屍體。

她與老人一起跪倒在地。

馬苦玄站在跪地兩人之間,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,說兩顆腦袋,還不了債,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,也還不上。

馬苦玄就問那個老人,應該怎麼辦。

老人開始磕頭,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,隻管取他性命。

一生戎馬生涯,戰功無數,哪裡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,女子在一旁木然跪著。

馬苦玄便一掌按下,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屍體。

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,將她留在了身邊,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,沒有姓氏。

失魂落魄的數典,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。

一路上多次殺人隨心的年輕男子,重返家鄉後,第一個去處,不是杏花巷,更不是他爹娘住處,而是走在了龍須河之畔,在那龍須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,然後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的出現,是大驪第一等水神,名為楊花。

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,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,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“我知道你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侍女,我呢,隻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,照理說,應該禮敬你幾分,但是我聽說你對我奶奶不太客氣,那麼你就要小心了,人生在世,無論是修道之人,還是神祇鬼怪,欠了債都是要還的,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奶奶,你若是還是沒還清債,敢對這條龍須河頤指氣使,那麼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,日日錘煉,碎了多少香火精華,我便喂你多少香火,我要你還上一千年,哪怕我馬苦玄死了,隻要真武山還在,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,少一天,都算我馬苦玄輸。”

水神楊花嗤之以鼻。

馬苦玄又說了一句,“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,吃苦自然不太怕,沒關係,你到底是女子出身,人性不在,有些秉性難以祛除乾淨,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淫祠神祇,或是山澤精怪,去往真武山,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,讓他們因禍得福,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。”

馬苦玄最後說道“我與你說這些,是希望你彆學某些人,蠢到以為很多小事,就隻是小事。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,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。”

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,隻是麵帶譏笑。

馬苦玄歪著腦袋,“不信,對不對?”

馬苦玄微笑道“那就等著。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,很快就有一天,我會讓太後娘娘親自下懿旨,交到你手上,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,擔任大江水神,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,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,我再禮尚往來,邀請你去山上做客。”

楊花神色凝重。

馬苦玄搖搖頭,“不好意思,晚了。”

楊花眯起眼。

一位真武山護道人,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,微微一笑,“水神娘娘,擅自殺人,不合規矩。”

楊花冷笑道“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?”

那位兵家修士搖搖頭,笑道“自然不是。隻不過馬苦玄說話,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,我也心生不滿已久,無可奈何罷了。”

楊花發現那位修士朝悄悄自己使了個眼色。

楊花歎了口氣,對馬苦玄說道“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。”

龍須河河婆馬蘭花,當年從河婆晉升河神後,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。

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,建造香火祠廟,合情合理,無論是龍州當地官府,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,都不會為難。

馬苦玄站起身,拍拍手,“好的,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,以後水神娘娘,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。”

在那之後,身材修長的馬苦玄,黑衣白玉帶,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遊山玩水的翩翩公子,他走在龍須河畔,當他不再隱藏氣機,故意泄露出氣息,走出去沒多遠,河中便有水草浮現,搖曳河水中,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。

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,那位姿容不再老朽衰老的婦人,從河麵探出腦袋後,她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,江河水神不會流淚,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。

那是婢女“數典”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,燦爛而笑。她還發現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,也會流淚。

那天馬苦玄坐在河畔,與她並肩而坐,婦人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,一直在喃喃而語。

馬苦玄隻是坐在那邊,很久都沒有說話,有些陌生的麵容,但卻是他這輩子最熟悉不過的嘮叨。

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裡短,罵了好多的人,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。

她最後讓孫子等一會兒,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,搬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回來,整整齊齊放在兩人身邊,一件件說著來曆,最後要馬苦玄全部帶走,說這些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,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,反正那個稚圭,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,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,除了她,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,她都認。

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。

婦人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,輕輕戳了孫子的額頭,罵他是鬼迷心竅了,半點不知道好,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癡子,活該命苦吃苦。

最後婦人說著說著,便哭了起來,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,可遭罪吃疼,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,一個人沒個照顧,她真要熬不過去了。

馬苦玄便深呼吸一口氣,伸手抹了把臉。

婦人讓那馬苦玄必須答應她一件事,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,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,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,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,隻會多不會少。婦人隻是搖頭,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,帶著哭腔,說他們可是你爹娘,哪有這麼算賬的。

馬苦玄卻沉默不言語。

最後婦人使出了殺手鐧,說若是他不答應,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。

馬苦玄隻好先答應下來,內心深處,其實自有計較,所以分彆之後,馬苦玄依舊沒有去找爹娘,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,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須河之後,此事沒得商量,馬苦玄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,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,舉家離開龍泉郡。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遊。

這一路行來,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。

不知為何,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係很一般,並非仙人有彆的那種疏離,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,去了山上修道之後,雙方愈發的疏且遠,而那對夫婦,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,對於光宗耀祖的兒子,他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,夫婦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,好像自家兒子如此高高在上,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。

夫婦二人,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,透著一股豪紳巨賈的精乾,婦人,生了一雙桃花眸子,姿色卻算不得出彩,看人的眼神,哪怕臉上帶著笑,依舊透著絲絲冷意。

一路上,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,都死了。

馬苦玄好像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,要拿那些流寇、精怪打殺了,以此排解心中煩悶。

在這期間,她的師門修士,第二次前來救她。

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,向馬苦玄興師問罪,被馬苦玄親手打殺十數人,就當著她的麵,碾死螻蟻一般。

馬苦玄出手之前,要她做了第二個選擇,是自己活,還是救他們之人死。

若是答錯了,她就要死。

數典答對了。所以那些人死了。

這一次,是一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,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,要救她離開水深火熱。

馬苦玄又讓她做選擇,是做那亡命鴛鴦,還是獨自苟活。

數典還是要活。

於是那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,與他的幾位朋友,又都死了,毫無懸念。

當時大雨泥濘,數典整個人都已經崩潰,坐在地上,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,他馬苦玄偏不答應,之後兩次,又遂了她的心願。

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,對她笑道“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,有什麼想不明白的。你的不理解,便是一位仙子,今天卻要坐在爛泥裡可憐哀嚎的原因,什麼時候理解了,就可以活得輕鬆愜意,往日種種,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顱,將她摔到馬背上,“當奴婢的,以後再有不敬,便割舌頭,下不為例。”

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。

春末時節,陽光和煦。

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,坐在馬背上,晃晃悠悠,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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