劍靈說道“我倒是覺得崔瀺,最有前人氣度。”
“誰說不是呢。”
老秀才神色恍惚,喃喃道“我也有錯,隻可惜沒有改錯的機會了,人生就是如此,知錯能改善莫大焉,知錯卻無法再改,悔莫大焉,痛莫大焉。”
隻是老秀才很快一掃心中陰霾,揪須而笑。往者不可追,來者猶可追,自己這不是收了個閉關弟子嘛。
前什麼輩。
咱年紀是小,可咱倆一個輩兒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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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昏中,酒鋪那邊,疊嶂有些疑惑,怎麼陳平安白天剛走沒多久,就又來喝酒了?
酒鋪生意不錯,彆說是沒空桌子,就連空座位都沒一個,這讓陳平安買酒的時候,心情稍好。
疊嶂遞過一壺最便宜的酒水,問道“這是?”
陳平安無奈道“遇上些事,寧姚跟我說不生氣,言之鑿鑿說真不生氣的那種,可我總覺得不像啊。”
疊嶂也沒幸災樂禍,安慰道“寧姚說話,從來不拐彎抹角,她說不生氣,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氣,你想多了。”
陳平安回了一句,悶悶道“大掌櫃,你自己說,我看人準,還是你準?”
疊嶂這會兒可以心安理得幸災樂禍了,“那二掌櫃就多喝幾壺,咱們鋪子酒水管夠,老規矩,熟臉孔,除了剛剛破境的,概不賒賬。”
陳平安拎著酒壺和筷子、菜碟蹲在路邊,一旁是個常來光顧生意的酒鬼劍修,一天離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種,龍門境,名叫韓融,跟陳平安一樣,每次隻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。早先陳平安卻跟疊嶂說,這種顧客,最需要拉攏給笑臉,疊嶂當時還有些愣,陳平安隻好耐心解釋,酒鬼朋友皆酒鬼,而且喜歡蹲一個窩兒往死裡喝,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獨自喝上一壺好酒的,前者才是恨不得離了酒桌沒幾步就回頭落座的好客人,天底下所有的一錘兒生意,都不是好買賣。
疊嶂當時竟然還認認真真將這些自認為金玉良言的語句,一一記在了賬本上,把一旁的陳平安看得愁死,咱們這位大掌櫃真不是個會做生意的,這十幾年的鋪子是怎麼開的?自己才當了幾年的包袱齋?難不成自己做買賣,真有那麼點天賦可言?
韓融笑問道“二掌櫃,喝悶酒呢?咋的,手欠,給趕出來了?沒事,韓老哥我是花叢老手,傳授你一道錦囊妙計,就當是酒水錢了,如何,這筆買賣,劃算!”
陳平安嚼著醬菜,呡了一口酒,優哉遊哉道“聽了你的,才會狗屁倒灶吧。何況我就是出來喝個小酒,再說了,誰傳授誰錦囊妙計,心裡沒個數兒?鋪子牆上的無事牌,韓老哥寫了啥,喝酒忘乾淨啦?我就不明白了,鋪子那麼多無事牌,也就那麼一塊,名字那麵貼牆麵,敢情韓老哥你當咱們鋪子是你告白的地兒?那位姑娘還敢來我鋪子喝酒?今天酒水錢,你付雙份。”
“彆介啊。兄弟談錢傷交情。”
韓融五指托碗,慢慢飲酒一口,然後唏噓道“咱們這兒,光棍漢茫茫多,可像我這般癡情種,稀罕。以後我若是真成了,抱得美人歸,我就當是你鋪子顯靈,以後保管來還願,到時候五顆雪花錢的酒水,直接給我來兩壺。”
陳平安笑道“好說,到時候我再送你一壺。”
韓融問道“當真?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不過是一顆雪花錢的。”
韓融失望道“太不講究,堂堂二掌櫃,年少有為,出類拔萃,人中龍鳳一般的年輕俊彥……”
陳平安笑罵道“打住打住,韓老哥兒,我吐了酒水,你賠我啊?”
疊嶂在遠處,看著聊得挺熱乎兩人兒,有些心悅臣服,這位二掌櫃是真能聊。
陳平安還說過他是真心喜歡在劍氣長城這邊喝酒,因為浩然天下那邊的許多酒桌上,同樣一杯酒,權柄大者酒杯深,權柄小者酒杯淺。
韓融嘿嘿笑著,突然想起一事,“二掌櫃,你讀書多,能不能幫我想幾首酸死人的詩句,水準不用太高,就‘曾夢青神來到酒’這樣的,我喜歡那姑娘,偏偏好這一口,你要是幫襯老哥兒一把,不管有
用沒用,我回頭準幫你拉一大桌子酒鬼過來,不喝掉十壇酒,以後我跟你姓。”
“你當拽文是喝酒,有錢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,沒這樣的好事。”
陳平安搖頭道“再說老子還沒成親,不收兒子。”
韓融端起酒碗,“咱哥倆感情深,先悶一個,好歹給老哥兒折騰出一首,哪怕是一兩句都成啊。不當兒子,當孫子成不成?”
陳平安舉起酒碗,“我回頭想想?不過說句良心話,詩興大發不大發,得看喝酒到不到位。”
韓融立即轉頭朝疊嶂大聲喊道“大掌櫃,二掌櫃這壇酒,我結賬!”
疊嶂點點頭,總覺得陳平安要是願意安心賣酒,估計不用幾年,都能把鋪子開到城頭上去吧。
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,走到正在為韓老哥解釋何為“飛光”的二掌櫃身前,她笑道“能不能耽誤陳公子片刻功夫?”
陳平安笑著點頭,轉頭對韓融說道“你不懂又不重要,她聽得懂就行了。”
陳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,笑道“俞姑娘有心了。”
來者便是俞洽,那個讓範大澈魂牽夢縈肝腸斷的女子。
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,隻是很快就嗓音輕柔緩緩道“那晚的事情,我聽說了,雖然我與範大澈沒能走到最後,但我還是要親自來與陳公子道聲歉,畢竟事情因我而起,連累陳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氣。興許這麼說不太合適,甚至會讓陳公子覺得我是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,不管如何,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體諒一下範大澈,他這人,真的很好,是我對不住他。”
“範大澈若是人不好,我也不會挨他那頓罵。”
陳平安說道“誰還沒有喝酒喝高了的時候,男子醉酒,念叨女子名字,肯定是真喜歡了,至於醉酒罵人,則完全不用當真。”
“多謝陳公子。”
俞洽施了一個萬福,“那我就不叨擾陳公子與朋友喝酒了。”
俞洽走後,陳平安返回店鋪那邊,繼續去蹲著喝酒,韓融已經走了,當然沒忘記幫忙結賬。
疊嶂湊近問道“啥事?”
陳平安笑道“就是範大澈那檔子事,俞洽幫著賠罪來了。”
疊嶂扯了扯嘴角,“還不是怕惹惱了陳三秋,陳三秋在範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頭裡邊,可是坐頭把交椅的人。陳三秋真要說句重話,俞洽以後就彆想在那邊混了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沒多說。
哪有這麼簡單。
陳平安突然說道“咱們打個賭,範大澈會不會出現?”
疊嶂點頭道“我賭他出現。”
陳平安笑了笑,剛要點頭。
疊嶂就改口道“不賭了。”
陳平安有些惋惜神色,疊嶂便覺得自己不賭,果然是對的,不曾想不到半炷香,範大澈就來了。
疊嶂翻了個白眼。
範大澈到了酒鋪這邊,猶猶豫豫,最後還是要了一壺酒,蹲在陳平安身邊。
陳平安笑道“俞姑娘說了,是她對不住你。”
範大澈低下頭,一下子就滿臉淚水,也沒喝酒,就那麼端著酒碗。
陳平安提起酒碗,與範大澈手中白碗輕輕碰了一下,然後說道“彆想不開,恨不得明天就打仗,覺得死在劍氣長城的南邊就行了。”
範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,“你怎麼知道的?”
陳平安說道“猜的。”
範大澈說道“彆因為我的關係,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,或者你們還是朋友,但是心裡有了芥蒂。”
陳平安笑道“你想多了。”
範大澈點頭道“那就好。”
陳平安說道“你今天不來找我,我也會去找你。”
範大澈苦笑道“好意心領了,不過沒用。”
陳平安說道“你這會兒,肯定難受。蚊蠅嗡嗡如雷鳴,螞蟻過路似山嶽。我倒是有個法子,你要不要試試看?”
範大澈疑惑道“什麼法子?”
陳平安笑道“打一架,疼得跟心疼一樣,就會好受點。”
範大澈將信將疑道“你不會隻是找個機會揍我一頓吧?摔你一隻酒碗,你就這麼記仇?”
陳平安說道“不信拉倒。”
不過最後範大澈還是跟著陳平安走向街巷拐角處,不等範大澈拉開架勢,就給一拳撂倒,幾次倒地後,範大澈最後滿臉血汙,搖搖晃晃站起身,踉踉蹌蹌走在路上,陳平安打完收工,依舊氣定神閒,走在一旁,轉頭笑問道“咋樣?”
範大澈抹了抹臉,一攤手,抬頭罵道“好受你大爺!我這個樣子回去,指不定三秋他們就會認為我是真想不開了。”
陳平安笑道“大老爺們吐點血算什麼,不然就白喝了我這竹海洞天酒。記得把酒水錢結賬了再走,至於那隻白碗就算了,我不是那種特彆斤斤計較的人,記不住這種小事。”
陳平安停下腳步,“我有點事情。”
範大澈獨自一人走向店鋪。
陳平安轉身笑道“沒嚇到你吧?”
是那少年張嘉貞。
張嘉貞搖搖頭,說道“我是想問那個穩字,按照陳先生的本意,應該作何解?”
陳平安說道“穩,還有一解,解為‘人不急’三字,其意與慢相近。隻是慢卻無錯,最終求快,故而急。”
張嘉貞思量片刻,會心一笑,仰起頭,望向那個雙手籠袖的陳平安,問道“陳先生,我習武練劍都不行,那麼我以後一有閒暇,恰好先生也在鋪子附近,那麼我可以與陳先生請教解字嗎?”
陳平安笑道“當然可以。我以後會常來這邊。”
張嘉貞眨了眨眼睛。
陳平安轉頭望去,是寧姚。
張嘉貞告辭離去,轉身跑開。
陳平安快步走去,輕聲問道“怎麼來了?”
寧姚問道“又喝酒了?”
陳平安無言以對,一身的酒氣,如果膽敢打死不認賬,可不就是被直接打個半死?
寧姚突然牽起他的手。
兩人都沒有說話,就這麼走過了店鋪,走在了大街上。
寧姚問道“你怎麼不說話?”
陳平安想了想,學某人說話,“陳平安啊,你以後就算僥幸娶了媳婦,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。”
寧姚破天荒沒有言語,沉默片刻,隻是自顧自笑了起來,眯起一眼,向前抬起一手,拇指與食指留出寸餘距離,好像自言自語道“這麼點喜歡,也沒有?”
寧姚有些疑惑,發現陳平安停步不前了,隻是兩人依舊牽著手,於是寧姚轉頭望去,不知為何,陳平安嘴唇顫抖,沙啞道“如果有一天,我先走了,你怎麼辦?如果還有了我們的孩子,你們怎麼辦?”
早已不是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、更不是那個背著草藥籮筐孩子的陳平安,莫名其妙隻是一想到這個,就有些傷心,然後很傷心。
所有能夠言說之苦,終究可以緩緩消受。唯有偷偷隱藏起來的傷感,隻會細細碎碎,聚少成多,年複一年,像個孤僻的小啞巴,躲在心房的角落,蜷縮起來,那個孩子隻是一抬頭,便與長大後的每一個自己,默默對視,不言不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