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之後,朱斂很快就返回落魄山。
裴錢說要做完幾件事情,去了趟曹晴朗的祖宅,和小米粒一起幫著收拾了宅子。然後帶著小米粒去吃了白河寺夜市上,狠狠吃了頓師父說那又麻又燙的玩意兒,直接幫周米粒點了兩份砂鍋,吃飽了,一起遠遠瞥了眼師父曾經借書看的官宦人家藏書樓,與周米粒說比起暖樹家鄉的那座芝蘭樓,矮了好多個小米粒的腦袋。
後來裴錢還去看了那個比自己更早變成少女、年輕女子的同齡人,前些年她嫁了個考中進士的外鄉讀書人,仕途順遂。
當那女子家眷一行人,乘坐馬車去京城一處寺廟燒香祈福的時候,裴錢就遙遙跟著,沒露麵。
最後裴錢算是幫著師父,走了趟狀元巷,早年那裡有過一位貧寒趕考書生與懷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,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。
跟當地書肆掌櫃一打聽,才知道那個書生連考了兩次,依舊沒能金榜題名,痛哭了一場,好像就徹底死心,回家鄉開辦學塾去了。
不知道那個讀書人,這輩子會不會再遇上心儀的姑娘。
誰知道呢。
離開南苑國的最後一天,裴錢大晚上摸到了屋頂去。
周米粒也跟著。
歲數不大的清瘦少女和歲數不小的小姑娘,一起躺在屋脊上,看那圓圓月。
周米粒嗑著瓜子,隨便問道“咋個練拳越多,越不敢出拳嘞?”
裴錢說道“師父對待他人的生死人生,就像對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。師父沒說過這些,但是我一直有看見啊。”
周米粒使勁點頭,“好得很嘞。那就不著急出拳啊,裴錢,咱們莫著急莫著急。”
裴錢笑道“咱們個啥咱們,你又不練拳。不練拳也好,其實很苦的。看吧,師父當年就說讓我不要太早練拳,唯一一次不聽師父的話,就吃大苦頭嘍。所以說啊,一定要聽師父的話。”
周米粒偷偷把攤放瓜子的手挪遠點,儘說些見外的傷心話,裴錢伸手一抓,落了空,小姑娘哈哈大笑,趕緊把手挪回去。
————
顧璨和柳赤誠,帶著那個連跌兩境的柴伯符一起北遊。
柳赤誠果然在兩州地界就停步。
顧璨獨自趕路。
柳赤誠與龍伯老弟在一座繁華的池州州城閒逛,柳赤誠是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,少年白頭容貌的柴伯符連障眼法都顧不得,一路都在療傷,沒辦法,先前一句話不小心說差了,又挨了柳赤誠一巴掌,差點連龍門境都守不住,加上一旁還有個好像隨時準備刨坑埋人的顧璨,堂堂元嬰瓶頸野修,與寶瓶洲諸多山巔人物掰過手腕的龍伯,這段光陰,仿佛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慘淡歲月。
柳赤誠與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棧的時候,大搖大擺走路的柳赤誠如遭雷擊。
他讓柴伯符滾遠點。
柴伯符忍字當頭,立即獨自出門逛街去,連客棧住處都不敢待。
柳赤誠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,隻敢以這副體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樣示人,輕輕敲門。
院內有兩人對弈,都沒理會。
柳赤誠硬著頭皮推開了門,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後,眼觀鼻鼻觀心。
與白衣男子對弈之人,是一位麵容肅穆的青衫老儒士。
白衣男子笑道“崔瀺,這一手還不錯。顧璨若是能夠成為我的弟子,我便不與你計較救個廢物脫困的多此一舉,如果成為我的小師弟,我便答應你所求之事。”
崔瀺點頭道“那就這麼約定了。”
崔瀺手中撚子先行,卻並未落子在棋盤,故而棋盤之上,始終空空如也。
柳赤誠屏氣凝神。
白衣男子不看棋盤,微笑道“幫白帝城找了個好胚子,還幫師兄又招來了那人下棋,我應該如何謝你?難怪師父當年與我說,之所以挑你當弟子,是看中師弟你捅馬蜂窩的本事,好讓我這個師兄當得不那麼無聊。”
柳赤誠有些口乾舌燥,臉色僵硬。
白衣男子起身道“彆下了,這副棋局,本就是能者多勞的破棋局,你崔瀺自找的困境,彆想著在棋盤之外,拉我下水,一個大驪王朝,承擔不起後果。”
崔瀺歎了口氣,將棋子放回棋盒,起身道“那我就不送了。”
白衣男子點點頭,一閃而逝。
柳赤誠這才擦了擦額頭汗水。
崔瀺收起棋盤棋盒,瞥了眼柳赤誠,笑道“作死的本事,連我都要自愧不如。”
柳赤誠苦笑道“哪裡想到會被我接連碰到那麼多個萬一。”
崔瀺笑道“不多,就三個。”
柳赤誠確實無奈。
崔瀺看似隨意說道“死了,就不用死了,更不用擔心意外。”
柳赤誠作揖道“恭賀國師破境。”
崔瀺說道“對一個活了九十九的老壽星道賀長命百歲,不也是作死。”
柳赤誠開始耍無賴,“我師兄在,萬事不怕。”
崔瀺說道“讓你師兄殺你,隻需要我一句說破即可。”
柳赤誠立即再次作揖,可憐兮兮道“懇請國師說些讀書人的道理,我如今最願意聽這個。”
崔瀺說道“那就聽我一句勸,顧璨到了白帝城,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情,你護著他不死就行,不要不做,也不用多做。”
柳赤誠還想再與這位真正的高人問點天機,崔瀺已經消逝不見。
柳赤誠唏噓不已。
大驪京城的舊山崖書院之地,已被朝廷封禁多年,冷冷清清,雜草叢生,狐兔出沒。
一道雪白虹光從天而降,光明正大,完全無視大驪京城的山水大陣,甚至好像連那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都沒放在眼中。
白衣男子現身之後,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動的仿造白玉京,那邊似乎臨時得到了一道聖旨密令,已經啟動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。
這位其實不太喜歡離開白帝城的男人,緩緩而行,感歎道“花下一禾生,去之為惡草。”
————
在顧璨返鄉之前。
有兩對主仆總計四人,其中三人都算是返鄉。
泥瓶巷的大驪藩王宋集薪,婢女稚圭。
杏花巷的馬苦玄。
至於馬苦玄的那個婢女“數典”,這一路上都顯得很多餘。
而宋集薪被這個一路打著護駕幌子的馬苦玄,也惡心得不行。
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岸。
馬苦玄帶著數典去了龍須河河神廟。
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。
但是稚圭在夜幕中,獨自離開了宅子,看了眼隔壁乾乾淨淨的院子,那些春聯福字,拎著裙擺走出巷子。
宋集薪在她離開小巷後,夜深人靜,端了條小板凳到院子,隻是沒坐,就站在那個好像越來越矮的黃泥牆那邊,望向鄰居的院落。
稚圭先去了趟鐵鎖井,伸手掬起一捧水,掂量了一下,倒回幽幽水井當中。
然後她走出小鎮,在李槐家宅子附近,看著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頭,眉頭緊皺。
那裡埋藏著那具被三教一家聖人煉化、壓勝的真龍之身。
真珠山。
珠,王朱。真珠,即王朱之真身也。
而王朱如今體魄,則是真龍驪珠所化,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,猶然需要有人畫龍點睛,才能名正言順地取回那具真身。
她才能夠恢複當年完整的真龍身份,到時候整個世間蛟龍之屬的大道氣運,全部都要聚攏在她一人身上!助她一舉破開元嬰境瓶頸算什麼,再破玉璞境瓶頸都不難,隻要被她穩固了仙人境,她的戰力就足可媲美大半個飛升境。
執筆人,幫助點睛的那個人,是早年與她簽訂契約的那個泥腿子少年,稚圭離開鐵鎖井後,在大雪酷寒時節,第一眼見到的人,陳平安。
隻是當時的陳平安魂魄太過孱弱,一身運道更是稀薄得令人發指,她不願意被他連累,所以選擇了隔壁的大驪皇子宋集薪“認主”。
那條被宋集薪丟到隔壁院子、都會自己跑回來的四腳蛇,為何如此被嫌棄,依舊不願在陳平安家宅那邊多待?
同樣是五份大道機緣之一,陳平安將那條小泥鰍送給顧璨,顧璨不但收下,並且接住了,沒有任何問題。
照理說,宋集薪丟了數次,本該就算是陳平安的機緣才對。
但是那條額頭生角的四腳蛇,哪敢與王朱平起平坐?!與王朱一樣,認陳平安為主?!
王朱與隔壁宋集薪認了主仆關係,不過是王朱的一點障眼法。後來被宋集薪改名為稚圭,更是大有門道。
“稚圭”二字,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,其實是崔瀺交給宋煜章,然後“湊巧”被宋集薪見到了,知道了,不知不覺記在了心頭,一直如有回響,便念念不忘,最終幫著王朱取名為稚圭。
稚圭二字,與那“鑿壁偷光”的典故,又有淵源。
泥瓶巷宅子正堂懸掛的匾額,懷遠堂,則是大驪先帝的親筆手書。
都是有講究的。
所以稚圭在那些歲月裡,能夠緩緩汲取大驪王朝的宋氏龍氣。
故而宋集薪錯失龍椅,隻是藩王而非帝王,不是沒有理由的。
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與定數。
而當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專程找她的陸沉,稚圭才會在下意識的言語中,搬出陳平安來擋災,而不是宋集薪。
稚圭站在原地,眺望那座真珠山,沉默許久。
宋集薪走到她身邊。
稚圭以心聲說了這些內幕。
再拖下去,意義不大了,說不定就要與宋集薪反目成仇。
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“我不介意。”
王朱眨了眨眼睛“我也不介意啊。”
宋集薪啞然,隨即心口隱隱作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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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座天下。
老秀才在雲海之上,看著那些壯麗山河,嘖嘖道“窮夫子搬家,搬書如搬山,架上有書方為富嘛。”
一旁站著的讀書人兩手空空,並無長劍在手,因為極遠處的天地中央,有一道劍光撐起了天地。
讀書人說道“大好河山,又要廝殺不斷了。”
老秀才笑道“聖人處物不傷物,不傷物者,物亦不能傷也。”
讀書人搖頭道“聖人如此,又有幾個聖人?”
老秀才也搖頭,“我倒是視線所及,處處是聖人。由此可見,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,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。”
讀書人啞口無言,如今這座天下就他們兩位,這句大話,倒也不假,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。
這話是老秀才自己說的,並非是世人詆毀。
老秀才沉默片刻,突然來了精神,“既然閒來無事,再與你說一說我那閉關弟子吧?”
讀書人深呼吸一口氣,又要講那車軲轆話了,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,而是再好的耐心,也經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,他轉過頭,無奈道“能不能彆講這個了?”
老秀才扼腕痛惜道“人生憾事啊!”
讀書人鬆了口氣。
出劍一事,都不如聽老秀才耳邊絮叨來得心累。
老秀才突然說道“我不說,你來講?這個想法很新穎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