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良喝了口酒,“此人很好說話,隻要不涉及蛟龍之屬,隨便一個下五境練氣士,就算殺他都不還手,大不了換個身份、皮囊繼續行走天下,可隻要涉及到最後一條真龍,他就會變成頂不好說話的一個怪人,哪怕稍稍沾著點因果,他都會斬儘殺絕,三千年前,蛟龍之屬,依舊是浩然天下的水運之主,是有功德庇護的,可惜在他劍下,一切皆是虛妄,文廟出麵勸過,沒得談,沒得商量,陸沉可救,也一樣沒救。到最後還能如何,好不容易想出個折中的法子,三教一家的聖人,都隻能幫著那家夥擦屁股。你境界很低的時候,反而安穩,境界越高,就越凶險。”
阿良笑道“當然,世間從沒什麼真正的無敵之人。更多的內幕,你現在知道不如不知道。隻需要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就行了。我還是那句話,你顧不過來的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。
一來是窮儘心力都無法揣測之事,二來最壞的結果並未發生,再者他注定無法返回寶瓶洲,多想無益。
然後阿良又好像開始吹牛,伸出大拇指,朝向自己,“再說了,以後真要起了衝突,隻管報上我阿良的名號。對方境界越高,越管用。”
一般來說,被阿良主動稱呼為兄弟的,像那扶搖洲的劍修徐顛,都是被阿良坑慘了的,其實是被他看不順眼的人。
徐顛在那場風波過後,幾次下山遊曆,隻要遇到鹿角宮女修,就沒人待見過他,而鹿角宮的女子練氣士,交友廣泛,所以以至於半座扶搖洲的宗門女修,都對徐顛不太順眼。用徐顛那個幸災樂禍的祖師話說,就是被阿良當頭澆過一桶屎尿的人,哪怕洗乾淨了,可還是被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嘛,認命吧。
但是報上名號,敢說自己與阿良是朋友的,那麼在浩然天下的幾乎所有宗門,興許同樣還是不受待見,但是絕對抵擋許多災殃和意外。
阿良沒來由嘖嘖道“與寧丫頭越來越有夫妻相了。”
陳平安抬起酒碗,突然轉頭問道“老板娘,有沒有不要錢的佐酒小菜?”
這就很不像寧丫頭了。
關於陳平安和寧姚,阿良倒是早早覺得兩人很般配,那會兒,一個還是劍氣長城的寧姚,一個還是剛走江湖的草鞋少年。
一個什麼都不願意多想的姑娘,遇上個願意什麼都想的少年,還有比這更兩相宜的事情嗎?
不是所有男人,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邊人心愛人,是萬萬年隻此一人有此姻緣的。
那婦人笑道“咱這小本買賣,可比不得二掌櫃酒鋪的生意興隆,再說了,二掌櫃又坐莊又賣酒,還會遍地撿法寶,會缺錢?”
陳平安隻能一笑置之。
阿良望向對麵的陳平安,緩緩道“當一個人,隻能做三兩重的事情,就說不出半斤重的道理。就算讀過書,講得出,彆人不聽,不還是等於沒講?是不是這個理兒?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需要我們講道理的時候,往往就是道理已經沒有用的時候,後者偷偷在前,前者公然在後,所以才會世事無奈。”
阿良笑道“很沒勁?”
陳平安搖頭道“有勁。有意思。越是這樣,我們就越應該把日子過得好,儘量讓世道安穩些。”
然後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,神色從容,眼神明亮,“就像一個人,隻要酒量夠好,自己就喝得掉酒碗裡的糟心事,都不用與旁人說醉話。”
阿良哈哈大笑,十分開懷。
因為在眼前陳平安的身上,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。
那人沒走過的江湖,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輕人,已經幫著走過很遠。
陳平安突然說道“我雖然沒去過蠻荒天下,但是我知道,戰場上,死在我拳下劍下的妖族,在戰場之外,相當一部分,也是弱者,甚至是真正意義上身不由己的弱者。”
阿良笑了起來,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麼了。陳平安看似是在說自己,其實更是在勸慰阿良。
陳平安又說道“一旦劍氣長城被攻破,那些蠻荒天下的真正弱者,一樣會成為身不由己的強者。”
阿良反而不太領情,笑問道“那就該死嗎?”
他其實才是世間最了解蠻荒天下風土習俗的劍修,最少也會是之一。
阿良甚至在那邊,在戰場之外,還有劉叉這樣的朋友,除了劉叉,阿良認識許多蠻荒天下的修道之士,早已與人無異。
陳平安已經喝完兩碗酒,又倒滿了第三碗,這座酒肆的酒碗,是要比自家鋪子大一些,早知道就該按碗買酒。
陳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,晃了晃腦子,說道“我就是本事不夠,不然誰敢靠近劍氣長城,所有戰場大妖,全部一拳打死,一劍砍翻,去他娘的王座大妖……以後我如果還有機會返回浩然天下,所有僥幸置身事外,就敢為蠻荒天下心生憐憫的人,我見一個……”
打了個酒嗝,陳平安又開始倒酒,喝酒一事,最早就是阿良攛掇的。至於見到了一個就會如何,倒是沒說下去了。
阿良沒攔著。
阿良隻是嬉皮笑臉道“你陳平安見著了那些人,還能咋樣,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,反正又沒誰逼著劍氣長城死這麼多人。”
陳平安停下喝酒,雙手籠袖,靠著酒桌,“阿良,說說看,你會怎麼做?我想學。”
學習他人之好,一直是陳平安的擅長事。
算賬一事,當賬房先生,就在大泉王朝邊境狐兒鎮的小客棧,與鐘魁學過。
當包袱齋,偷偷摸摸撿破爛,真正的絕活,該是怎麼個境界,在北俱蘆洲結伴遊曆的孫道長身上,陳平安大開眼界。
甚至很早之前,林守一的一句無心之語,大致意思就是出門在外,事情可以管,但是不用管太多。也讓陳平安越到後來,越感同身受,越覺得有嚼頭。
在更早之前,陳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裡手視為“匠氣有餘,靈氣不足”的字,無形之中,其實都是學之於陸沉的那份藥方三張紙。當年陸沉說了三件事,卻隻明說了去撿蛇膽石碰運氣在內的兩件事,陳平安當時還問了一句,陸沉卻沒說破,原來學字,就是最後一件事。
阿良笑著給出答案“我根本不在乎啊。”
陳平安怔怔無言,想起了蛟龍溝當時冥冥之中,聽到的那些旁人“心聲”,想起了天劫過後的隨駕城。
陳平安伸手出袖,抿了一口酒,一手持碗,一手撓頭,“有點難學。”
阿良笑道“不用學。”
上山修行後,舉頭天不遠。
修道之人,離山巔越近,對人間越沒耐心。
有例外的,可惜不多。
阿良也擔心陳平安會成為那樣的山上神仙。
就像陳平安學字一事,阿良不是不清楚陸沉贈予藥方的深遠用心,隻說陳平安的畫符,為何如此順遂?簡直就像是毫無門檻,一步跨過?要知道符籙一途,無論是不是道家一脈的練氣士,都視為天塹,與劍修如出一轍,不成就是不成。
但是這種事,他阿良偏偏不能開口道破,得陳平安自己去琢磨。
劍術高,便覺得天下事皆容易?沒這樣的好事,他阿良也不例外。
這一頓酒,兩人越喝越慢,阿良不著急,自己酒量好,陳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。
那位沽酒婦人到底與阿良是老交情了,托人從酒樓帶了一屜佐酒菜過來,與二掌櫃笑言不收錢。
就這樣,兩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,四周酒客越來越稀疏,期間來了些主動客套寒暄的劍修,來者不拒,隻管落座喝酒,記得結賬。
所以喝到了現在,兩人隻需要結賬桌上的一壺酒即可。
在劍氣長城,不會有人以劍修本事喝酒,單憑先天酒量。
阿良早已滿臉通紅,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輪明月,與那婦人笑道“謝妹子,我去過,信不信?”
出門在外,遇見比自己年輕的,喊妹子,喊姑娘都可。遇見比自己大的女子,彆管是大了幾歲還是幾百歲,一律喊姐,是個好習慣。
婦人趴在櫃台那邊,瞥了眼那輪明月,直截了當來了一句,“有母的?”
阿良晃了一下手掌,“小姑娘家家的,儘說些俏皮話。”
婦人沒好氣道“要打烊了,喝完這壺酒,趕緊滾蛋。”
阿良與陳平安喝完最後一壺酒,就起身離去,陳平安掏錢結賬,同行本是仇家的婦人,卻笑著擺擺手,“陳平安,算我請你的。”
陳平安也沒問緣由,收起那幾顆雪花錢,道了聲謝。
兩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,兩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蕩,也沒散掉那滿身酒氣。
臨近寧府。
阿良說道“陳平安,我們不是在白紙福地,身邊人不是書中人。現在記得不算本事,以後更要牢記。”
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說道“喝酒沒花錢這件事,我不會跟寧丫頭說的。你說那黃庭和姚近之長得很好看,我更不會說。”
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,“你說了我就會怕?開什麼玩笑,阿良,真不是我吹牛……”
寧府大門那邊,出現一個身影,年輕隱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氣,打消酒意,瞬間震散一身酒氣,屁顛屁顛飛奔過去,一隻手繞到身後,示意身後男人自個兒一邊涼快去,一路跑上台階,見著了她,站定,說道“對不起,回來晚了,酒其實沒多喝太多,阿良一直勸,我說有傷在身都不管用,下次不會了啊。”
阿良站在原地,豎耳聆聽那邊的言語,然後目瞪口呆,二掌櫃絕非浪得虛名啊,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。
寧姚轉頭看了眼阿良。
被嫌棄了。
阿良悻悻然轉身離去,嘀咕了一句,能在劍氣長城謝姑娘的酒肆,喝酒不花錢,破天荒頭一遭,我都做不到。
門口那邊。
寧姚沒說話。
陳平安有些心虛。
寧姚根本沒理會阿良的告刁狀,隻是看著陳平安。
他怎麼好像又高了些啊。
她踮起腳跟,與他眉眼齊平。
陳平安歪著腦袋,眯眼而笑,說道“快說你是誰,再這麼可愛,我可就要不喜歡寧姚喜歡你了啊。”
寧姚還是不說話。
等到陳平安開竅的時候,寧姚已經轉身走了。
劍氣長城的城頭上,魏晉被迫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,畫卷正是寧府大門那邊,阿良捶胸頓足,“傻小子愣頭青啊。”
老大劍仙雙手負後,彎腰俯瞰畫卷,點頭道“是傻了吧唧的。”
原本還有些不情不願的魏晉,這會兒笑著附和道“二掌櫃不解風情,確實大煞風景。”
阿良咳嗽一聲,輕輕推開魏晉的手掌,“魏晉啊,堂堂劍仙,你竟然做這種事情,太不講江湖道義了,你良心會不會痛?”
老大劍仙轉身離去,“是不應該。”
原地隻留下一個原本練劍好好的風雪廟劍仙。
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的城頭上,阿良盤腿而坐,“能不能換一個人,比如我?”
陳清都搖頭道“不行。”
阿良惱火道“我境界不更高?”
陳清都說道“到了我們這個高度,境界有卵用。你以前不懂就算了,現在還不懂?”
阿良默然。
老大劍仙話糙理不糙。
兩人沉默許久,陳清都坐在阿良身旁。
阿良有些訝異。
老大劍仙很少有此舉動。
陳清都輕聲道“有些累了。”
隻是老人又笑道“劍修陳清都,有幸遇見你們這些劍修。”
阿良大笑道“這種話,扯開嗓門,大聲點說!”
陳清都斜眼看去。
阿良立即耍無賴“喝了酒說醉話,這都不行啊。”
陳清都輕聲說道“不知道萬年以後,又是怎麼個光景。”
阿良說道“總是讓人失望又希望的吧。”
陳清都點點頭,“大慰人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