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走向前去,發現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,陳平安站在門口,背對那位慘不忍睹的女子,正要說話。
撚芯說道“隱官大人是不是過於高估自己了?還是說礙於顏麵,不希望外人瞧見一位儒家門生的殘虐手段?沒必要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又卷了一層袖管。
約莫一炷香後。
撚芯望向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。
那頭龍門境妖族,隻剩下一顆頭顱還很齊全,脖頸之下,其餘皆爛泥一攤,又不致死,皮肉筋骨魂魄,層層遞進,手法悠悠然。
看來年輕隱官在習武一途,很是吃過苦頭,極有“久病成醫,行家裡手”的意思。
以至於連那體魄、心智皆足夠堅韌的龍門境妖族,都在哀求“殺我殺我”。
陳平安隻是剮出了那頭妖族的一顆眼珠子,輕輕捏碎,手指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了幾下,問道“這妖族幻化出來的人形,是不是各有各的細微差異?”
撚芯點頭道“不單單是妖族化人有差異,便是我們,研習天下道法,同源不同流,分化出萬千支流,能夠被譽為‘正宗通天’之法的,都是可以儘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響,旁門左道次之,邪道魔道又次之,都可登山,難易不同,高下有彆,越是正宗,越能精準把握住人身這座洞天福地的脈絡,繞路越少,理由再簡單不過,道路寬大,靈氣沛然流淌,車水馬龍,如同行軍,氣勢就大。若是羊腸小道,崎嶇險峻,靈氣運轉終究有限。隻是事無絕對,驚才絕豔之輩,不受此理拘束,小道依舊可登頂。”
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,抵住那頭妖族的額頭眉心處,輕輕向下一劃,如刀割過,然後輕輕撥開麵皮。
撚芯見他動作輕緩且極穩,關鍵是心境不起半點漣漪,無怨懟,無悲喜,簡直就是天生的縫衣人和劊者絕佳人選。
浩然天下羅列出來的十種修士,其中劊者與縫衣人,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。
撚芯提醒道“殺這種體魄孱弱的龍門境,沒資格讓我動手縫衣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知道。隻是熱熱手,因為打算與撚芯前輩學一學縫衣術。”
撚芯搖頭道“奉勸隱官大人不要輕易涉及此道,隻會被天地憎惡,妨礙大道。武夫成神,劍修登天,才是一位隱官該走的陽關大道。”
陳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額頭,起身緩緩道“術法無忌,心定即可。惡人自有惡人磨,惡人隻有惡人磨,一字之差,兩個說法,前者太無奈,後者太絕對,我覺得都不太對。”
撚芯默然。
陳平安走出牢獄,去往下一處牢籠。
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載,隨
心所欲出拳而已。
不同的手法,唯一的相同處,就是會先自報名號。
浩然天下,陳平安。
撚芯一直跟著年輕人身後,從頭到尾旁觀整個過程。
斃命的地仙妖族,撚芯會打開腰懸的繡袋,取出不同細針、短刀,處理屍體,年輕隱官就站在一旁觀摩。
撚芯的陰神出竅,十分詭譎,陰神已經小若芥子,細微不可見,陰神還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“繡花針”。
陳平安在麵對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時候,任由對方全力出手,全不還手。
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的時候,撚芯驚訝發現年輕隱官憑空消失,似乎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。
撤掉飛劍的本命神通之後,陳平安在看撚芯處理屍體的時候,問道“撚芯前輩,縫衣人在內的那十種練氣士,前輩親眼見識過幾種?”
撚芯手上動作不停,嫻熟揀選筋髓,抽筋敲骨,行雲流水,隻是與賞心悅目關係不大。
撚芯與年輕隱官說了些避暑行宮都沒有文字記載的秘事,那些攜帶龍王簍捕捉疲蛟、竊取水運的南海獨騎郎,它們所侍奉的君主,是一頭與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交過手的大妖,就連實力略勝一籌的火龍真人,叩關十年,都無法破開海底那座名為“淥水坑”的上古山水大陣,傳聞那座遺址,曾是遠古水神的主要行宮之一。
陳平安聽到這裡,說道“火龍真人確實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世外高人。”
撚芯沒有抬頭,隨口問道“隱官大人與火龍真人見過?”
她正在“雕琢”禁錮住那顆被年輕隱官剖開胸膛的心臟,以及一顆懸在旁邊為鄰的妖族金丹。
她的細微陰神,在穿針引線。
陳平安嗯了一聲。
撚芯抬起頭,停下手上動作,“火龍真人,正是殺我師父之人。”
陳平安沒有接話,“勞煩前輩繼續。浩然天下的過往恩仇,我不感興趣。”
撚芯視線猶在陳平安身上,她的眼神愈發炙熱幾分。
陳平安認命,當然不能隻許自己與大妖清秋討債,也要容得撚芯在自己身上算賬。
撚芯繼續說那些古怪事。
興許是久居牢獄數百年,難得遇到個大活人,這位縫衣人並不吝嗇言語。
那些煉化墳塋古墓、引發陰兵過境“過客”,境界高者,一旦扯開本命幡子,孤注一擲,能夠改天換地,將千裡之地直接變成陰冥之所。
還有那豔屍,媚術猶勝狐魅,半人半鬼,神仙難察覺,最是喜歡淫亂宮闈。隻是豔屍極少現身,但是每次行蹤敗露之前,注定會在史書上留下許多的事跡。
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賊,專門捕殺草木花卉精魅,煉化為丹藥。十二花煉小丹,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頭花木精怪,便煉為大丹,手段極為歹毒,功效卻又驚人,與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敵,相傳采花賊這一脈的開山鼻祖,與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樁隱晦情仇。許多道貌岸然的譜牒仙師,名義上鏟除,實則收為供奉,財源廣開,日進鬥金。
陳平安聽到這裡,好奇問道“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,當真有遠古花卉真靈,夾雜其中?”
因為想起了骸骨灘壁畫城的天官神女。
撚芯點頭道“我曾經抓到過一位元嬰境的采花賊,拿去百花福地,換來了一件關鍵法寶。可以確定那四位命主花神,確實歲月悠久,反而是福地花主,屬於後來者居上。”
說到這裡,撚芯瞥了眼年輕人,“歸功於讀書人的傳世詩篇。”
陳平安微笑道“吟詩行文,一向是我不擅長之事,看來注定與百花福地無緣了。”
撚芯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言語,“你確定能夠活著回到浩然天下?”
陳平安說道“爭取。”
撚芯繼續說那瘟神,其實談不上太過純粹的正邪,天生的可憐人,神憎鬼厭之物,被大道壓勝,幾乎人人命不由己。要麼被正道練氣士關押,一輩子與世隔絕,要麼從小就被邪道修士豢養起來,作為傀儡幫凶,小則威脅朝廷官府,充當搖錢樹,一旦被丟到戰場上,殺力極大,後患無窮,瘟疫蔓延,生靈塗炭,百年之內寸草不生,瘴氣橫生。
還有那鳩仙,顧名思義,擅長鳩占鵲巢,世間任何練氣士,都可以被他們拿來當做鵲巢,將芥子念頭,種子根植於他人心竅,神不知鬼不覺。猶有一種渡師,擅自往來於陽間陰冥,最是隱秘。還有那討債鬼,專門針對那些市井鄉野村落的癡傻之人,能夠將業障轉嫁給敵對之人,還會偷偷收攏家族、寺廟的香火。最後是那賣鏡人,遊曆四方,專門捕捉、煉化凡夫俗子的影子,肆意拘人魂魄,定人命數,削人福緣化為己用。
關於賣鏡人,撚芯還說了個不知真假的傳聞,浩然天下曆史上曾經有位天賦異稟的賣鏡人,試圖將那熒熒明月,煉化為開妝鏡。
一旦做成了,一座天下,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,皆要仰視“鏡麵”,後果可想而知。
聽完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內幕,陳平安輕聲感慨道“得道之人,壽命長久,隻要願意四處走動,縮地山河,總有見不完的奇人怪事。”
雙方言談之間,陳平安也見識到了撚芯的本命物,是她那尊陰神所持有的十根繡花針,有極其纖細的七彩瑩光拖曳在針尾處,剛好分彆針對三魂七魄。
撚芯做完了手頭事,出竅陰神返回,起身說道“我粗略算了一下,六十多頭妖族,如果你都能殺了,我可以為你縫補三十二處,你是純粹武夫,故而手心掌紋,手背,五指,皆要大動。麵目竅穴,以一雙眼珠為主,心口自然是重頭戲,我會以針線貫穿,絞心一番,可能耗時會有點久,背部以脊柱為主,在剝皮之後,我要將整條脊柱扯出寸餘高度,這些倒還好說,三魂七魄,才是關鍵,而且縫補穿衣之後,才是真正吃苦的開始,事先說好,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,你境界不夠高,意外就會多些,三魂七魄皆點燈,莫說是出拳,走動,便是稍稍心動,燈芯一晃,就要心神不定。”
說到這裡,撚芯扯了扯嘴角,“不過隱官大人先前有‘心定’一說,想來應該是不怕的。”
陳平安麵無表情。
撚芯點點頭,年紀不大,膽子不小。
然後隻見那年輕隱官拿起養劍葫,喝了一大口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