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,繪有十二位婀娜女子,寫有十二篇應景詩。
老聾兒笑道“在那浩然天下,除了女子花神,其實還有十二位男子花神,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與寵兒啊。多是仙人、文豪,因緣際會之下,有感而發,為某種花卉,寫出了名垂青史的驚豔詩篇。阿良泄露過天機,說這些千古名篇的誕生,也不全是妙手偶得,少不了花神姑娘們的推波助瀾,一場場花前月下的旖旎夜遊,讓人豔羨啊。”
少年幽鬱,隻覺得是在聽天書。
在劍氣長城那邊,老聾兒偶爾去往城頭,也是裝聾作啞,一言不發,至多與阿良遇到,才會掰扯幾句。
事實上,隻看鷓鴣天碑文一事,以及老聾兒與陳平安的談吐,就知道這位飛升境大妖,學問不淺。
身材矮小的白發童子,背著一副瑩白如玉的骷髏架子,健步如飛,奔走在溪澗對岸那邊。
白骨雙足,拖曳在地,劈啪作響。
分明是一副金枝玉葉的仙人遺蛻,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挖出來的。
那雲霧遮繞全身的刑官,轉頭望向那頭化外天魔。
白發童子立即停步不前,隔溪對視,笑嘻嘻道“隻是為兩位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,送份見麵禮,道賀道賀。今天先送一份,明兒再補上一份。”
老聾兒嗬嗬笑。
劍仙也無開口。
白發童子一本正經道“我以隱官的孫子、老聾兒的爺爺身份發誓!隻是去往他們心湖心扉一窺,有任何鬼祟舉動,就被天打五雷轟。”
他委屈道“就看幾眼,真的就幾眼,太久太久沒有見到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景象了。”
這頭化外天魔,轉頭望向那兩位少年,“我姓吳,口天吳,大言也。名喋,喋喋不休的喋,瑣碎之言、言難儘也。我這個前輩沒架子,你們倆喊我全名就行了。”
老聾兒和刑官,都不會小覷這頭化外天魔。
確實是個極其煩人的鄰居。
白發童子猶要糾纏,劍光一閃。
白發童子丟了那副白骨就跑,每次凝聚為人形,就被如影隨形的劍光擊碎,數十次之後,遠離茅屋十數裡,劍光才不再跟隨。
白發童子禦風懸停,哀愁不已。
因為一道寸餘劍光就懸在不遠處。
這就是刑官的飛劍術,隻要那位劍仙願意,劍光能夠自行追殺化外天魔數年之久。
白發童子舉起雙手,“小乖乖,回家去吧,我不煩你們便是,我找隱官大人去。”
他說走就走。
一閃而逝,來到了牢獄台階上。
劍光並未跟隨。
珥青蛇、佩短劍的“稚童”緩緩而行,未能進入那兩位少年的心境,大為遺憾。
他觀他人記憶,如觀書畫冊子,記憶模糊之畫麵,便是白描圖,人之記憶越淺,畫麵越模糊,而記憶深刻之人事,便是彩繪,宛如真實天地之真切實物,甚至會纖毫畢現。化外天魔的手段,不止步於此,還有那提筆之法,修士境界越高,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,甚至可以隨便篡改、塗抹他人珍藏於心扉中的畫卷,能夠讓人淡忘一些,或是突然記起一些。
白帝城城主,之所以是魔道中人,被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為忌憚,就在於精通此道。
不過那位城主的“無理”手段,還有很多,這頭化外天魔亦是神往,很想去中土神洲拜會一下那位城主,切磋道法一番。
隻是此處牢籠,脫困不得啊。
找點樂子去。
反正陳清都已經答應了自己,隻要不是直接對
那年輕人出手,假借他物,加上先前試探,事不過三,還有兩次機會。
白發童子選中了兩個,那頭媚術平平的狐魅,以及一位必死無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。
隱官大人,終究是個男人,看他裝束,也還是個讀書人。
人生種種大欲,以情欲最纏綿,男女一般。人人種種執著,以道義最是枷鎖,神仙俗子無異。
那狐媚子,來自蠻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,可惜隻有七條尾巴,道行淺薄。
白發童子來到關押狐魅的牢籠之中,不等對方察覺到異樣,就已經去往她的心湖之中,肆意“翻書”瀏覽畫卷。
片刻之後,他大搖大擺走出狐魅的體魄,隻是施展了障眼法,搖搖頭,慘不忍睹,實在太過拙劣。難怪那個年輕人不為所動。
狐魅依舊渾然不覺。
白發童子自言自語道“下次再見著那個陳平安,你就恢複本來麵目,素麵朝天,衣裙整潔。”
“我再幫你編撰一個哀婉誠摯的故事才行啊。比如你來劍氣長城,是為見某位情郎一麵。”
“然後送你一樁額外神通,以豔屍之法,修行彩煉術,再幫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風流帳,才有些許勝算。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,心境過於古怪。”
豔屍的本命物不管材質如何,最終煉化出來的樣式如何,無論是紅紗帳,拔步床,還是一方繡帕,一律稱呼為風流帳,也有溫柔鄉的彆稱。
這頭化外天魔隨意占據了一頭七尾狐魅的心扉,開始提筆繪畫,突然笑了起來。
修道之人,我命由我?
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?
————
與一位並非劍修的元嬰修士廝殺過後,滿身鮮血的陳平安躺在地上,大口喘氣。
撚芯丟給他一隻瓷瓶,她然後在一旁忙碌起來,說道“欲速則不達,先從金丹殺起是對的。”
陳平安說道“我得在這裡找一處棲身之所,能夠靜心修養的那種。”
撚芯說道“那就得找那頭化外天魔了,他擅長化虛為實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既然躲不掉,就不躲了。”
撚芯繼續收拾殘局,說道“我們很快就要開工,與你說點縫衣人的門道,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,免得倉促行事,吃些不必要的苦頭。”
陳平安立即坐起身。
撚芯說道“手上事,是先從雕琢眼珠開始。不過聽著不太討喜,先與你說點輕巧些的。”
陳平安苦笑不已,隻能點頭。
撚芯緩緩道“按照縫衣人的規矩,人身天地,分山、水、氣三脈,筋骨為山脈,鮮血為水脈,靈氣融入魂魄為氣脈。”
陳平安沉聲道“懇請撚芯前輩往細了說,越瑣碎細致越好。”
可以與前輩李二所言,相互作證,大為裨益武道。
人身細微處,關隘重重,就像一幅疆域廣袤的地理堪輿圖。
撚芯將細節娓娓道來,言語極多,然後抬起一手,攤開手心,肌膚生長極快,很快就如常人無異,“例如五指為山嶽,掌心紋路為水,蜿蜒交錯,這便是山嶽大瀆相融的格局。如果但看掌紋,又可以視為天地都在一掌中,順其脈絡,五臟六腑曆曆在目,不然修道之人,掌觀山河的神通,從何而來?”
不等陳平安細問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訣竅,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門神通術法,撚芯就換了話題,她已經豎起手掌,五指張開,“可以縫衣為五嶽真形圖,也可以繪製五雷正法雲篆,亦可以詔敕貼黃之術,煉化五行,同樣可以撰寫神誥青詞,僅是五指,光是我所擅長,就有六種。相傳我們縫衣人的開山老祖,天資卓絕,後無來者,以疊陣之法,將數種秘術熔鑄一爐,翻手為雲覆手為雨,神通不輸遠古風伯雨師。曾經禦風去往龍虎山,單憑一隻手掌,施展五雷正法,便可天昏地暗。”
陳平安試探性說道“我曾經在一本文人筆劄上,看到一個典故,說有人在身上紋下一位大詩家的幾百句詩詞。是不是藏著縫衣人的講究?”
撚芯沉默片刻,說道“腦子有病。”
陳平安隻得點頭附和道“確實。我當時就這麼覺得。”
撚芯繼續闡述縫衣人的種種秘法根腳。
陳平安取出養劍葫,卻未飲酒。
撚芯隨口問道“男人為何多喜好飲酒。尤其修道之人,喝酒何其誤事。”
“在劍氣長城,不比我們浩然天下,就算破境了,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長久。有幾個地仙劍修,會蹲在路邊喝酒吃醃菜。”
以後天地間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畫麵了。
陳平安猶豫了一下,想起心中的她,微笑道“女子就是酒,無需喝。”
陳平安後仰倒去,忘了是誰說的了,少年喜歡少女,是飲糯米酒釀,酒味其實不重,可是初次喝酒,也能醉人。長大之後,男子喜歡女子,如飲燒酒,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斷肝腸。上了歲數,老人思念女子,是大冬天,溫了一壺黃酒。
撚芯轉頭望去,打趣道“以後與女子,少說這種言語。”
陳平安笑道“那我以後改。”
本就除了寧姚,從無情話可說的。
陳平安閉上眼睛,牢獄縫衣一事,明知急不來,可是終究會想要早些離開。
此時此刻,那頭化外天魔正在與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對視。
而那劍氣長城,大戰在即。
大日照耀城頭。
老道人一手輕輕拍打好似世間最大一張蒲團的座下雲海,一手向懸空大日招手,“貧道功德未滿,囊中亦羞澀,真真貧道,隻好賒些光亮。”
廣袤雲海先四散,再凝為一尊尊金色神靈,被老道人一揮袖子,落在了戰場之上。
一線之上,現出真身的龐然妖族,與那金身神靈對撞在一起。
身披袈裟的僧人,一晃肩頭,抖落了一身被煉化為一個個佛經文字的獅子蟲。
儒家聖人,正襟危坐,日頭正好,適宜曬書。
書名有一個本命字,開宗明義,亦是圍繞著那個本命字。
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,不計其數。
這天,陳平安盤腿坐在一座牢籠外。
撚芯雙手負後,凝視著陳平安的那雙眼眸。
她的那尊陰神,則正在以繡花針仔細雕琢年輕人的一顆眼珠。
已經持續一盞茶的光陰,所以有細微鮮血珠子凝聚起來,絲絲縷縷流出眼眶。
撚芯觀察著年輕人的心神狀況,隨口說道“如果這一關都撐不過去,後邊縫衣,勸你放棄。莫要閉眼,眼珠挪動絲毫,就要前功儘廢,後果自己掂量。”
隻要熬得過去,縫衣人自有玄妙手段養傷。
片刻之後,撚芯略感意外,說道“不錯,看樣子可以兩事並行,眼珠是以最粗淺的貼黃、殺青兩法,緩緩出針,篆刻以雲篆為主,銘文最淺,但是接下來你的背脊處,就沒這麼輕鬆了,主要是以衝刀之法下刀,要以九疊篆、鳥蟲篆和垂露篆,分彆銘刻在你的脊柱各處關節之上,這些都是剝衣之術,更重要的穿衣之術,為時尚早,你今天要是自認撐不住,或是覺得可以再等等,現在開口,與我明言。”
陳平安默不作聲。
撚芯來到陳平安身後,雙手作刀,連同青衫和肌膚一切割裂開來,伸手一攥,動作極其緩慢,扯出了整條脊柱些許。
女子彎曲手指,輕輕叩擊,側耳聆聽,惋惜道“你誤我,細小的傷勢隱患如此之多?為何平時半點不顯露出來?”
撚芯將那脊柱隨便放歸原位,語氣似有埋怨,“先不塗抹藥物,這點疼痛,趁早適應了。你不是能忍嗎?好好消受便是。”
陳平安也就是不能開口說話,還要維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,以及與魂魄的“死水之狀”,不然恨不得把這個娘們的腦袋擰下來。
————
牢獄之中,前幾天憑空出現了一座天圓地方的建築,除了四根柱子,再無遮掩。
小似人間道路上隨處可見的行亭,又不全似。
陳平安赤腳緩緩散步。
身處其中,視野開闊,雖然其實瞧不見什麼景象。
珥青蛇的白發童子懸在建築之外,問道“你到底怎麼回事?”
陳平安腳步不停,反問道“什麼意思?”
白發童子怒道“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,如同戰場?!害得老子處處碰壁……”
陳平安緩緩出拳,微笑道“明則有王法,幽則有鬼神,幽明皆渾濁,良知還在心。天地乾坤,日月光明,何怪之有?”
撚芯站在遠處台階上,提醒道“開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