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羨陽跑去給大師兄董穀揉著肩膀,笑道“董師兄,還有徐師姐,見著了師父,你們一定要幫我說話啊,我這趟做客正陽山,一路過關斬將,險象環生,受傷不輕,拚了性命都要讓咱們龍泉劍宗露麵,師父如果這都要罵人,太沒良心,不講師德,我到時候一個氣悶,傷了大道根本,師父事後不得哭去。”
董穀笑著點頭,“沒問題,其實師父看不順眼正陽山,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。”
徐小橋卻是一根筋的性子,沒什麼人情世故,“我可以勸幾句,可最後還是師父自己拿主意。”
劉羨陽轉頭笑問道“餘姑娘,我這次問劍,還湊合吧?”
賒月點頭道“很湊合。”
劉羨陽啞然。
謝靈忍俊不禁,一物降一物。想起一事,謝靈突然說道“記得師父當年親口說過,隻要誰躋身了玉璞境劍修,誰就可以擔任下任宗主。”
劉羨陽皺眉道“我怎麼不知道。”
董穀點點頭,“師父確實說過此事,不過那會兒劉師弟還在南婆娑洲遊學。”
劉羨陽疑惑道“謝靈,你小子偷偷摸摸躋身玉璞境劍仙了?”
謝靈搖頭道“還沒有,元嬰瓶頸難破,至少還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。”
劉羨陽揉了揉下巴,“果然還是要靠我。阮鐵匠是燒了多少高香,才能收到我這樣光耀門楣的得意弟子。”
劉羨陽沉默片刻,自顧自說道“如果師父這次回神秀山,是打算跟咱們幾個說此事,那我就隻好挑起重擔了。”
陳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,自己沒理由。
賒月問道“在劍頂那邊,你喝了多少酒啊?”
劉羨陽白眼道“”
對於劉羨陽主動要求繼任宗主一事,董穀是如釋重負,徐小橋是心服口服,謝靈是全然無所謂,隻覺得好事,除了劉羨陽,謝靈還真不覺得師兄師姐,能夠擔任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,這兩位師兄師姐,不管誰來擔任宗主,都是難以服眾的,會有極大的隱患,可如果耐心極好的師兄董穀負責財庫運轉一事,性情耿介的師姐徐小橋擔任一宗掌律,都是不錯的選擇,師父就可以安心鑄劍了。至於自己,更能夠潛心修行,步步登高,證道長生不朽,最終……
想到這裡,謝靈抬起頭,望向天幕。
飛升。登天。
如果隻說皮囊,神仙氣度,龍泉劍宗之內,確實還是得看桃葉巷謝氏的這位“幽蘭庭芝”。
賒月心聲問道“為什麼願意當宗主?”
在她看來,劉羨陽其實是
劉羨陽笑道“阮師傅是個好人,陳平安也是個好人。”
賒月一頭霧水,沒明白他的師父和朋友,是兩個好人,這與劉羨陽違心擔任宗主,有什麼關係。
劉羨陽說道“我如果真的當了宗主,其實就隻是過渡一下,阮師傅誌不在此,我也心不在焉,所以真正帶領龍泉劍宗登高的,還是未來的那位第三任宗主,至於是誰,暫時還不好說,等著吧。”
一行人抓緊趕路,返回大驪龍州。
神秀山那邊,阮邛獨自站在崖畔,默默看著群山風景。
昔年驪珠洞天的這片西邊群山,北嶽披雲山在內,總計六十二座,群山品秩懸殊,大的山頭,足可媲美小國山嶽,小的山頭,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,都會略顯寒酸,靈氣不足,必須砸下神仙錢,才會不耽誤修行。世間一處山水形勝的修道之地,天地靈氣多寡,山中道氣深淺,其實歸根結底,就是擁有有多少顆穀雨錢的道韻底蘊。
兩大宗門,其中落魄山,所轄藩屬山頭,已然最多,灰蒙山,拜劍台,牛角山,螯魚背,蔚霞峰,照讀崗……年輕山主,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間,就漸次擁有了將近二十座山頭,如果不論數量,隻說山川版圖,再撇開大嶽披雲山不談,由於落魄山、灰蒙山和黃湖山都是占地極大的山頭,其實落魄山已經囊括西邊群山的半壁江山。
而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,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,與挑燈山和橫槊峰,互為掎角之勢,再加上與落魄山租借而來的彩雲峰,仙草山,寶籙山,形成了接連成片的一塊宗門腹地,之後又有一撥山頭收入囊中,形成一圈劍宗外門勢力,隻是相較於落魄山的不斷有人入駐諸山,龍泉劍宗始終人數稀少,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後來者居上,再加上劍宗開辟新地,嫡傳跟隨北遷一事,最終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獨大的格局。
阮邛其實也曾經想要一門心思在此紮根,收嫡傳,嫡傳收再傳,再傳又各有親傳,從此開枝散葉,最終在他手上,將一座宗門發揚光大,至於大驪朝廷贈予的北邊那塊地盤,阮邛本意是作為龍泉劍宗的下宗選址所在,隻是一來二去,竟然就變成了不成體統的“大藩屬,小祖山”。
龍州地界的山水邊境線上,劍光一閃,風馳電掣繞過群山,循著一條既定的路線軌跡,最終飛掠至神秀山,阮邛抬起手,接住謝靈寄回的一把傳信符劍,幾個嫡傳即將進入黃庭國地界,信上說餘姑娘也會蹭飯,一看就是劉羨陽的口氣,阮邛收起符劍,開始下廚,親手做了一桌子飯菜,然後坐在正屋主位上,耐心等著幾位嫡傳和一個客人,來到這座祖山吃頓飯。
賒月想要獨自返回鐵匠鋪子,劉羨陽沒答應,說先前在信上與師父說了你會到場,要是臨時反悔,就是不給阮鐵匠麵子,咱們這龍州地界,阮鐵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,這倆大多時候都很好說話,可是偶爾也小肚雞腸。
到了屋子那邊,平時與誰都不苟言笑的阮邛,對賒月還是有些笑臉的,喊了聲餘姑娘,還難得開了個玩笑,說都不是外人,不用客氣,如果飯菜不合口,隻管說。
可把劉羨陽高興壞了,阮鐵匠還是會做人,拉著賒月坐在一條長凳上,坐在他們桌對麵的董穀和徐小橋,都很正襟危坐,謝靈比較隨意,坐在背對門口的長凳上。
劉羨陽幫所有人一一盛飯,賒月落座後,看了一桌子飯菜,有葷有素的,色香味俱全,可惜就是沒有一大鍋筍乾老鴨煲,唯一的美中不足。
阮邛從劉羨陽手中接過飯碗後,沒有拿起筷子,劉羨陽已經開始狼吞虎咽,挨了賒月一手肘。劉羨陽腮幫鼓鼓,抬起頭,看見所有人都沒動筷子,阮邛說道“沒事,吃你的。”
劉羨陽剛要點頭,桌底下的腳背,又挨了賒月一腳踩,隻得放下筷子。
阮邛說道“我打算讓劉羨陽接任宗主,董穀你們幾個,如果誰有意見,可以說說看。”
龍泉劍宗一向如此,從沒什麼祖師堂議事,一些重要事情,都在飯桌上商量。
董穀說道“師父,我對此沒意見,羨陽擔任下任宗主,最好不過。”
徐小橋說道“師父,弟子無異議。”
謝靈笑道“劉師弟繼任宗主,是眾望所歸。”
劉羨陽埋怨道“還喊什麼劉師弟,得喊宗主。”
阮邛轉頭望去,劉羨陽趕緊給師父夾了一筷子菜,“師父這一手廚藝,分明是化用了鑄劍術,爐火純青!”
賒月有些明白了,為什麼混不吝的劉羨陽人緣可以這麼好,因為這位兵家阮聖人比較古板,大弟子董穀有樣學樣,太過敬重恩師,以至於太拘謹,徐小橋性情內斂,不喜言語,謝靈太仙氣縹緲,遠離紅塵,尤其不喜庶務,如果沒有劉羨陽,估計一頓飯,就一個個的悶不吭聲,吃完就散場。
阮邛繼續說道“董穀以後管財庫收支,徐小橋負責祖師堂律例,謝靈就好好修行,如果願意分心的話,可以多收幾個親傳弟子,山上的再傳弟子,確實少了點。至於以後如何跟大驪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,你們幾個自己商量著辦,也不是劉羨陽當了宗主,就必須他一力承擔此事。”
三言兩語,阮邛就聊完了一連串的宗門大事。
阮邛拿起筷子,說道“吃飯。”
一聲令下,吃飯吃飯。
還是除了劉羨陽的插科打諢,飯桌上就沒有其餘言語了。賒月隻佩服劉羨陽這一點,不管說什麼做什麼,從不尷尬。
阮邛第一個吃完,放下筷子,起身之前,說道“羨陽,你從今天起就是宗主了,所以不用什麼事情都跟我打招呼,以後我隻管鑄劍一事。”
再看了眼其餘三位嫡傳,阮邛淡然道“不管在宗門裡邊擔任什麼職務,同門就得有同門的樣子,外邊一些烏煙瘴氣的習慣,以後彆帶上山。”
說完這些,阮邛就走出屋子,禦風離去。
阮邛一走,董穀和徐小橋就有了些言語,反而輪到劉羨陽開始細嚼慢咽,不再開口說話。
一頓飯吃完,徐小橋負責收拾碗筷,賒月幫忙,徐小橋對這位餘姑娘的印象極好。
劉羨陽跟個大爺似的,翹著二郎腿,叼著牙簽,等到兩個娘們去了灶房那邊,拿手指輕敲桌麵,語重心長道“老董啊,小謝啊,你們倆年紀都不小了,媳婦可以找起來啦,不然我這個宗主,每天對著一大幫光棍,當得內疚啊,心裡邊不得勁。”
謝靈笑道“董師兄,早知道某人當了宗主,就是這鳥樣,你還不爭一爭宗主位置?不然咱倆改口,去師父那邊求一求?我負責幫忙說服徐師姐,你負責在師父那邊死纏爛打,到時候換宗主,反正就是一頓飯的事情。”
董穀點頭道“心裡邊是有些不得勁。”
劉羨陽呸了一聲,“就憑你們倆,也想在阮鐵匠那邊興風作浪?”
劉羨陽攤開一隻手掌,抹了抹鬢角,“再說了,與你們說個秘密,徐師姐看我的眼神,早就不對勁了。”
徐小橋在灶房那邊,莫名其妙遭了這場無妄之災,惱羞成怒道“劉羨陽,你找死啊?!再嘴巴沒個把門,喜歡胡說八道,也要有個度!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爛?”
劉羨陽一臉無辜道“我是說師姐你看師弟的眼神,就像親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親弟弟一般,實在是太慈祥太溫柔了,讓我心裡暖洋洋的,也有錯啊?”
賒月扯了扯徐小橋的袖子,輕聲道“你彆理他,他每天做夢,腦子拎不清了。”
徐小橋氣笑道“不跟他一般見識,餘姑娘以後你得多管管劉羨陽,省得他每天那麼不著調,流裡流氣,吊兒郎當。”
賒月就有些鬱悶,這個姑娘,咋個這麼不會說話呢,人不壞,就是有點缺心眼吧。
劉羨陽起身道“我得去趟披雲山,以宗主身份,談點事情。你們各忙各的。”
拍了拍謝靈的肩膀,“小謝,好好修行,戒驕戒躁。”
謝靈笑著抱拳道“聽宗主的。”
劉羨陽覺得還不太過癮,就要去拍大師兄的肩膀,教誨幾句,董穀擺擺手,“少來這套。”
劉羨陽笑嘻嘻走出屋子,問道“餘姑娘,咱倆一起下山?”
賒月搖搖頭,“不了,我得回鋪子那邊了。”
劉羨陽就獨自走了趟披雲山,與魏檗說了件事。
魏檗錯愕不已,事關重大,既不搖頭,也不點頭,就問了句,“這是阮聖人本人的意思?”
劉羨陽拍了拍胸脯,大笑道“魏大山君你就彆管了,反正如今龍泉劍宗,我劉羨陽,說了算。”
魏檗疑惑道“怎麼說?”
劉羨陽哈哈大笑道“我已經是新任宗主了,還不是我說了算?”
魏檗沉默片刻,劉羨陽收斂笑意,點點頭,魏檗歎了口氣,微笑道“明白了,馬上辦。大驪朝廷那邊,我來幫忙解釋。”
劉羨陽感慨道“魏山君這樣的朋友,打燈籠都難找。”
這一天,龍泉劍宗在西邊大山裡邊的群山,除了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,依舊留在原地,其餘神秀山在內,全部被北嶽山君魏檗,召來那位儲君山神,聯手施展神通,搬遷一空,徙往舊中嶽地界。
從今往後,舊驪珠洞天境內,就沒有什麼龍泉劍宗了,以後隻會剩下個宗字頭的落魄山。
在魏檗忙碌的時候,劉羨陽就一直蹲在披雲山之巔,雙手籠袖,叼著草根。
其實這就是師父阮邛的意思,隻是說不出口。
————
劍氣長城,儒衫左右,盤腿而坐,橫劍在膝,目視前方。
一路跨海趕來此地的曹峻,風塵仆仆,一屁股跌坐在不遠處,大口喘氣,氣息平穩幾分後,笑著轉頭打招呼道“左先生!”
左右輕輕點頭。
曹峻等了半天,發現左右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,隻得硬著頭皮說道“左先生?”
左右疑惑道“有事?”
這個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,能夠在劍心受損之後,依舊敢在寶瓶洲、桐葉洲兩處戰場遞劍,如今還主動來了此地,看樣子是打算對蠻荒天下出劍?
左右對此人印象轉好頗多。
曹峻一個腦袋兩個大,那陳平安不是說你這個當師兄的,讓我來劍氣長城這邊跟你練劍嗎?這就不認賬了?
可要說跟左右掰扯道理,就免了。
曹峻小心翼翼問道“左先生,是不是忘了什麼?”
左右皺眉道“身為劍修,有話直說。”
曹峻哭喪著臉道“陳平安建議我來這邊,跟隨左先生練劍。”
都沒敢說實話。
陳平安那王八蛋,是左右的師弟,自己又不是。
左右點頭道“可以。”
曹峻鬆了口氣,憋屈歸憋屈,總算沒白跑一趟,隻是心中忍不住大罵一句,狗日的隱官。
“我那師弟,是不是對你說,讓你來這邊,是我的提議?”
左右笑了笑,隨便伸出一手,輕輕按住劍鞘,隻等阿良在南邊折騰出點動靜,自己就可以跟著出劍了。
至於傳授曹峻劍術,其實毫無問題,如今曹峻的心性,資質,品行,都有了,跟早年那個南婆娑洲的年輕天才,判若兩人。
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劍鞘的動作,立即使勁搖頭,斬釘截鐵道“沒有的事!”
左右轉過頭,好奇問道“真的假的?你說實話。”
曹峻硬著頭皮說道“陳平安確實說過是左先生讓我來的。”
左右眺望遠方,心情似乎不錯,微笑道“跟師兄倒是不見外。”
曹峻愣了半天,左右竟然也是會笑的人?
————
正陽山最北邊,在一天夜裡,悄無聲息立起了一塊界碑,“北去落魄山二十萬裡”。
一條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,從中土神洲而來,緩緩懸停在牛角山渡口。
而不設夜禁的大驪京城,燈火輝煌如晝,大門那邊,有兩人無需遞交山水關牒,就可以暢通無阻步入其中,城門這邊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言語,因為這對貌似山上道侶的年輕男女,各自腰懸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供奉牌。
一座氣勢恢宏、魚龍混雜的大驪京城,今夜隻是多出了兩塊太平無事牌,其實並不顯眼。
寧姚遙遙看了眼大驪皇宮那邊,一層層山水禁製是不錯,問道“接下來去哪裡?如果仿白玉京那邊出劍,我來擋下。你隻需要在皇宮那邊,跟人講道理。”
陳平安笑道“不著急,先找個地兒,吃頓宵夜?”
寧姚點點頭,“隨你。”
找了個夜宵攤子,陳平安落座後,要了兩碗餛飩,從桌上竹筒裡抽出兩雙竹筷子,遞給寧姚一雙,陳平安手持筷子,對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餛飩,輕輕吹了口氣,下意識笑著提醒她小心燙,隻是很快就啞然失笑,與她做了個鬼臉,低頭夾了一筷子,開始細嚼慢咽,寧姚轉頭望去,久久沒有收回視線,等到陳平安抬頭望過來的時候,又隻能看到她的微顫睫毛。
等到寧姚吃完,發現陳平安已經雙手籠袖,笑眯眯看著自己。
寧姚想了想,“不太頂餓,再來一碗?”
陳平安大手一揮,“兜裡有錢,多吃碗餛飩,不算事兒。”
一旁有食客腹誹不已,看把你小子能耐的,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,才從一碗餛飩裡吃出這般豪氣?
再看那個眯眼而笑的女子,白長那麼好看了,也真是個缺心眼的娘們,才會找這麼個窮光蛋一起過日子,走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