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垣,還是陳熙?
唯獨那個性子軟綿的姚小妍,寧姚沒有說什麼重話,隻是讓小姑娘膽子大些。
之前在那拜劍台,八個孩子,麵對寧姚,一個個噤若寒蟬,手足無措。
這可能就是寧姚的強大之處。
她不用太在意什麼,更懶得縫補人心。
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,麵對寧姚。
其實就像早年嶽青、米祜、李退密這些後來的大劍仙,還是孩子時,麵對老大劍仙。
難得開口,罵幾句,是有的救,說明練劍資質還湊合。
其實一開始寧姚也沒想著說這麼多。
隻是一到拜劍台,就聽說倆孩子要離開落魄山,而且好像還對陳平安怨氣不小,寧姚就氣不打一處來。
如此一來,九個孩子當中,就隻剩下兩個劍仙胚子,尚未明確師承。
白玄和姚小妍。
所以陳平安打算問一下小陌,是否中意白玄,願意暫時將其收為不記名弟子。
再讓那個改名為箜篌的白發童子,是否願意傳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劍術道法。
隻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將就,道侶,或師徒,將就不得。
站在渡口那邊,寧姚欲言又止,她極少有這種猶豫不決。
陳平安伸手出袖,握住寧姚的雙手,輕聲笑道“到了飛升城,幫我跟避暑行宮一脈的同僚們問聲好,尤其是喊你師娘的郭竹酒,就說她的師父和大師姐都很想她。”
寧姚點點頭。
如今的陳平安,跌境慘了,讓她有些放心不下。
小陌的劍術再高,再忠心耿耿,再與陳平安投緣。
可終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邊啊。
陳平安抬起一隻手,輕輕摩挲著寧姚的眉頭,歉意道“離著大劍仙又遠了,不許著急啊。”
寧姚還是隻點頭,不說話。
“飛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,我這個當隱官的,都沒有在場,也無道賀,太不像話了。”
陳平安收起手,手腕一擰,多出那把從仙簪城得來的拂塵,名字就叫拂塵。
寧姚搖搖頭,“你又不是外人,道賀什麼。”
陳平安自有理由,“不一樣,這可是我從仙簪城那邊辛苦搶來的,跟尋常物件,意義大不一樣,擱在飛升城,最最適宜,誰讓仙簪城敢跟劍氣長城比高。”
寧姚說道“我在飛升城等你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好的。”
眼前女子,與她在少女時,還是很不一樣的,反正都是最好。
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,“我送送你。”
兩人身形化作青白長虹,劍氣衝霄,瞬間遠離渡口。
坐鎮寶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廟聖賢,打開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門。
真正想要進入五彩天下,寧姚還有一段光陰長河的路程要走,隻不過道路安穩,就像人間的官道驛路。
在大門關閉後,老夫子站在白雲上,微笑道“既然不舍,何不挽留。”
陳平安笑著不說話,隻是與這位文廟聖賢作揖告彆。
回到落魄山。
陳平安已經將那把夜遊劍,懸掛在竹樓一樓的牆壁上,與那幅對聯為鄰。
看了眼牆上的在鞘長劍。
世道塗潦意難平,壁上龍蛇飛動。
書桌上擺放了兩部印譜,當之無愧的初本。
分彆是百劍仙印譜,皕劍仙印譜。
晏胖子當年想買,不給。價格可以談,休想。
害得晏琢差點就想要趁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當那隱官大人,跑去寧府當梁上君子了。
陳平安走出竹樓,後邊那座曾經栽種有一株紫金蓮花的小池塘,已經搬去了藕花福地。
看著空蕩蕩的無水池塘,沒來由想起一句佛家語。
猶如蓮花不著水,亦如日月不住空。
修道之人,幽居山中,所謂真正得道,大概就是一雙眼眸如日月,一顆道心似青蓮。
離開小池塘,去往崖畔石桌。
在竹樓和崖畔石桌之間,鋪有青色石磚,可以在此六步走樁。
之前是跟學生崔東山一起鋪設的,隻是陳平安也不知道,崔東山到底在青磚底部銘刻了什麼文字內容。
之前聽老廚子說魏羨收了個嫡傳當大弟子,一個才九歲大的小女孩,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,卻已經有五周歲的修道年齡了。
是魏羨在藩屬小國小地方撿來的弟子。一個孤兒,四歲就開始修行?
師徒雙方,第一次見麵,魏羨當時正在一處驛路旁的酒肆喝酒,就隻要了一碗,不然喝酒誤事。
然後魏羨就瞧見了個衣衫襤褸的女孩,身形消瘦,麵色枯黃,但是一雙眼眸,不同常人,行走之時,呼吸,腳步,都很沉穩。
那女孩從兜裡摸出幾顆銅錢,熟門熟路跟酒肆掌櫃買了兩碗劣酒,然後也不挑選空酒桌坐著,女孩就隻是蹲在路邊喝酒,端一碗,喝一碗。
兩碗喝完,一疊放,就歸還掌櫃。
從買酒到還碗,小女孩從頭到尾,都無言語,算好時辰和腳力,在暮色裡趁著尚未夜禁,默默返回縣城。
魏羨見那掌櫃好像對此半點不奇怪,應該是認識的,就跟對方一打聽,才知道這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喝酒的女孩,竟然就是酒肆這邊的常客了,聽掌櫃說小姑娘無家可歸,好像早年是個跟爹娘走散了的難民。前些年擔任宗主國的大驪王朝,允許各個藩屬憑功複國,其實老百姓也無所謂,結果就真壞事了,據說是當太子的,複國稱帝了,幾個兄弟就非要跟他爭那張龍椅坐,兵荒馬亂的,誰能想象,如今稍遠些,有些個據說打完仗就沒剩下幾個青壯漢子的鄰國,都紛紛安穩了,
不曾想他們這兒早前沒怎麼遭災,隻是在邊境那邊打了場仗,雖說死了不少邊軍,可國境之內到底保住了個太平世道,世道竟然反而亂了起來,可不就是個孤兒了。
這些年是怎麼活下來的,誰在意呢。新墳頭茫茫多,其實那都算好得了,例如被義莊收納的,好歹還有個睡處,至於那些孤魂野鬼,甭管是怎麼死的,當了鬼,也還是吃不上子孫飯的餓死鬼。但是小姑娘彆看瘦瘦的,力氣倒是不小,最早會在縣城那邊打些短工,最後在一座賣香燭紙錢的鋪子落了腳。
她一得空,就會在縣城內外四處閒逛,估摸著是找她爹娘,最遠就走到驛站這邊,一個人等到天快黑,就回縣城裡邊的鋪子。
隻是掌櫃嫌她的營生太過晦氣,就隻許她買酒,不許在酒桌這邊落座,小丫頭沒說什麼,每次都是這般規規矩矩的。
魏羨聽完過後就上心了。
去那香燭鋪子收徒一事,異常順利,魏羨都沒花銀子,隻是答應幫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。
原來在她四歲那年,孩子的爹娘找了一處荒廢破敗大墓,有個如井口的口子,爹娘約莫是覺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,不願小女孩餓死路上,淪為野獸食物,會骸骨裸露荒野,就狠下心,用一隻籃子將她放入墓中,將身上僅剩食物都留給她。小女孩就獨自待在墓中,結果等到幾年後,她非但沒有死在墓中,反而離開了那座大墓,就像一個孩子,硬生生從鬼門關爬回了陽間。之所以沒有餓死,她倒是沒有與認了師父的魏羨任何隱瞞,隻說在她快餓死的時候,瞧見墓中有個大龜,每逢月光漏下來,它就會伸長脖子,好像在呼吸,就是慢些,她就跟著學了,學著學著就不那麼餓了……
聽得陳平安一愣一愣的。
既辛酸又震驚。
要說奇人怪事,陳平安還真沒少見,以至於見著了所謂的山上神異,早已見怪不怪。
可這麼一樁事,還真讓陳平安有點……驚著了。
魏羨的這個弟子,一定要見一見。
沒有明師指點,沒有仙家秘籍,沒有獲得任何天材地寶,小女孩還不識字,就這麼全憑自己看了幾眼傳說中的龜息術,就走上了修行路。
要是這不算天才,怎麼才算?
按照朱斂的說法,落魄山能收下這麼個再傳弟子輩分的修道天才,估摸著一半歸功於魏羨的師徒緣分,一半歸功於落魄山的“功德福報”。
在崖畔駐足片刻,陳平安回到竹樓住處,拿起那兩本印譜,準備出門遊曆了。
這趟出遠門,相對以往而言,其實不算遠,很近了。
就隻是去趟寶瓶洲東邊的一個小國,辦在清源郡仙遊縣的一個小武館,就隻是找朋友喝酒去。
一個還能年輕的年輕道士,一個已經不再大髯、也不再遠遊的大俠。寶刀未老人已老。
陳平安腰懸雙刀,疊放一側。
是那兩把狹刀,行刑,斬勘。
陳平安沒有直接禦風遠遊,而是喊來小陌,兩人徒步去了趟山門口,岑鴛機今天難得不在走樁練拳。
小米粒就在那邊看門,坐在竹椅上。
好像手心偷偷攥著什麼,一下子合掌,一下子攤開。
自顧自樂嗬嗬。
黃帽青鞋的小陌,如今手裡多出了一隻竹箱,和一根行山杖。
陳平安擔心小米粒多想,再次承諾道“我和小陌這趟出門,不會很久才回家的。”
小米粒使勁點頭,一張小臉龐,寫著一句話,好人山主說話要算數啊。
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,“作數作數。”
小米粒這才放下心,對小陌說道“小陌先生,很書生哩。”
小陌蹲下身,單膝跪地,剛好與小米粒平視,微笑道“右護法,有沒有想要我幫忙捎帶的東西?”
自家公子的山頭,氣象萬千,對於小陌而言,其實還好了,無需驚奇。
隻是如何都沒有想到,會見到小米粒和小暖樹這樣的小姑娘。
一個是落魄山的右護法,浩然天下所謂的護山供奉。一個管著霽色峰祖師堂在內的所有鑰匙。
小米粒連忙擺手,“麼的麼的,小陌先生千千萬萬不要為我再花錢了啊。”
光是回禮一事,就已經讓小米粒的腦瓜子不夠用了,隻得與暖樹姐姐、景清還有老廚子都問了一遍。
小陌神色溫柔,“我不缺錢。”
小米粒搖頭道“那也是錢啊。誰掙錢都不容易唉。”
唉,年紀一大,個兒一高,她就不豪氣嘍。
遙想當年,在故鄉啞巴湖那邊,她可是從不把錢當錢的,好人山主可以幫忙作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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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後一路,陳平安都在演練那道劍光遁術,一旦精神不濟,就轉為更加熟稔輕鬆的雲水身,隻是禦風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,一旦疲憊不堪,就祭出符舟,或是讓小陌按住肩頭,拖拽遠遊,前者屬於花錢看風景,後者純屬趕路,風馳電掣。
清源郡仙遊縣的小武館。
裡邊有個逢拳必輸徐大俠。
幫著兩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朋友,都留了一間屋子,年複一年,親自收拾得乾乾淨淨。
還說喝酒一事,每次就倆人,沒啥滋味,得三個湊一堆,他要一挑二。
徐遠霞的弟子郭淳熙,受過情傷,成了個成天浸泡在酒缸裡夢遊的酒鬼,隻是先前與周肥投緣,離鄉一趟出門,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,從一個混吃等死的武館弟子,開始登山修行了。每隔半年,郭淳熙都會寄信回來,跟師父報個平安。
白玄那孩子,上次跟著陳平安來這邊做客,死皮賴臉跟武館求了個客卿頭銜。
徐遠霞也沒當真,就當是孩子的玩笑話,答應了。
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。
武館門房,還是上次那個雞同鴨講的年輕人,還是郭淳熙的弟子。
瞧見了陳平安,認得,是館主祖師的那個江湖朋友,年輕人再沒有像上次那麼攔路,隻說館主如今在外走鏢,還有約莫兩天才能回仙遊縣城。
陳平安就與年輕人問了走鏢路線,尋了一處街巷僻靜處,施展水雲身,去找武館的車隊。
隱匿身形,禦風遠遊,在一處尋常渡口的上空,陳平安低頭看了眼,停下腳步。
深秋時分,大多氣象衰落,隻是地上渡口那處附近,一年好景,橙黃橘綠時。
小陌瞥了眼,大致看出真相,好奇問道“按照山上說法,是那山水精怪,依附貴人身邊,翻山涉水,好躲著修行劫數?”
陳平安點點頭,“差不離了。”
一些個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,為了避開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數,就會尋找有福之人,作為避難之所。
否則大小城池內,有文武廟城隍廟,在外,猶有山水神靈,就像山中草寇,豈敢招搖過市?
不過這些是心知劫數已至,大難臨頭,不得已為之,必須尋一張護身符。有些則是做買賣掙道行了,因為每過一道有神靈把守關隘的山水境地,鬼魅陰靈和山澤精怪之屬,就可以為自己增添一份無形道氣,如同身上揣著一張虛無縹緲的通關文牒,憑空多出了一道鈐印蓋章。
隻是此舉,也絕不是什麼輕鬆事,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靈,不太管事還好,也就疏漏過去了,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、祠廟水仙察覺此事,無異於挑釁,往往下場不會好到哪裡去。
陳平安停步,俯瞰渡口,就是為了確定那頭鬼魅,是求活,還是求利。若是後者,那就真是命定劫數了。
因為渡口那邊的鬼物,此時還不清楚,郡城那邊的城隍廟,已經察覺到它的蹤跡了,很快就會趕來渡口這邊興師問罪。
會是城隍老爺親臨此地,身邊還跟隨一尊剛剛返回郡城稟報此事的日遊神,以及一位枷鎖將軍。
而且渡口那邊,一位河伯已經在岸邊守株待兔了。
渡口這邊,晌午時分,大日照耀,有個女子撐傘而行,踩著一雙繡花鞋,緊緊跟在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身後,有意無意,剛好躲在讀書人的影子裡。
那士子肯定有舉人功名,因為身上有那一國禮部頒發的行書,故而身負一絲與京城遙遙牽連的文運。
小陌說道“公子,那撐傘女鬼,在憂心自己是否會牽連那個讀書人,還想著自己若是僥幸逃過此劫,就要如何彌補那個書生的陽氣損耗,想著找機會庇護他的子孫百年。”
陳平安會心一笑,有小陌待在身邊,確實可以省卻不少事。
“小陌啊,我得怨你了,習慣了一起出門遊曆,以後怎麼辦,由奢入儉難啊。”
小陌說道“隻要公子不嫌煩,不趕人,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遠遊。”
陳平安突然有些心中發毛,看了眼小陌。
他娘的,難不成仙尉當時在小巷,並未看錯小陌?
自己防來防去,何等辛苦,何其縝密,結果這種事情也能燈下黑?
小陌笑道“公子放心,小陌有類似後世道侶身份的女修,隻是她們的姿容氣度,修行資質,皆不如夫人萬一。”
陳平安笑容尷尬,“想啥呢,我怎麼會誤會小陌。”
小陌善解人意道“是小陌誤會了。”
“小陌,你去攔下城隍爺,可以亮明大驪供奉身份,給他們看一下那塊無事牌,渡口那邊交給我處置。”
陳平安悄然落下身形,走到那撐傘女鬼身邊,雙指並攏,輕輕抵住油紙傘,以心聲笑道“姑娘如此取巧趕路,算不算有傷天理?身為見不得光的鬼物,隨意踩踏陽人的影子,傷人元氣於無形,就不怕憑空多出劫數加身,反受其咎?”
女鬼一張臉龐,異常雪白,轉頭望向那位青衫刀客,她驚駭萬分,顫聲求饒道“仙師,奴婢是有苦衷的,求求仙師發發善心,隻要讓奴婢過了這條河,就會立即離去,仙師的大恩大德,奴婢沒齒難忘……”
言語之間,她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子,“十六顆神仙錢,就是奴婢的全部積蓄了,隻求仙師讓奴婢隻留下一顆,好贈予前邊的那位恩公。”
她撐著的那把油紙傘,已經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,她隻得站在原地,前邊的書生卻渾然不覺,隻是向前緩緩行走,等她那雙繡花鞋,離開了書生的影子,霎時間地麵滾燙猶如一座油鍋,讓她在陽間無立錐之地。
她花容失色,強忍著疼痛,隻得抬起一腳,踩在另外一隻繡花鞋上邊。
撐傘女鬼在生死一線間,下意識抬起眼簾,看了眼前邊的書生背影,她有些神色恍惚,戀戀不舍,又釋然一笑。
然後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師一口,總要吐他一臉唾沫才甘心,再淪為對方一樁斬妖除魔的功德。
卻見那位青衫客笑了笑,收起並攏雙指,再輕輕一敲油紙傘,刹那之間,絲絲縷縷的金色絲線,如雨水沿著傘麵傾瀉而下,像是張開了一圈簾幕。
她如墜一處仙家清涼境地。
陳平安遞過去一摞黃璽符籙,說道“過河之後,與那書生報過恩,要是願意的話,可以去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,找個叫曾掖的修士,說不定你可以在那邊修行。這位山上神仙不難找,你到了那邊一問便知。要是你不願遠遊,就隨意了。”
方才生死一線,撐傘女鬼也沒無殺心和暴虐氣息,一點靈光,始終未被陰靈天生的戾氣遮蓋,這就是粹然道心。
不然憑借小陌對其勘驗心弦內容,這位女鬼,對錯已分,善惡已明,陳平安完全沒有必要如此“咄咄逼人”。
撐傘女鬼狐疑不定。無緣無故的,一場萍水相逢,對方何必如此施恩?
隻是再一想,自己這點微末道行,何至於讓眼前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測的仙師,如此算計陷害?
轉念一想,她又有些揪心,莫不是對方垂涎自己的……美色?
陳平安什麼誤會都扛得住,獨獨受不了這等冤枉,氣笑道“趕緊跟隨書生過河,少想些有的沒的。”
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麼了,戰戰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籙,施了個萬福,道謝一聲,快步向前,走出幾步後,竟然發現自己哪怕沒有走在書生影子中,一樣行走無礙,她忍不住停步轉頭問道“敢問神仙老爺的道號、仙府?”
那個多瞧幾眼便有一身書卷氣的青衫刀客,卻是搖頭,“不用知道這些有的沒的。”
她猶豫了一下,眼神堅定,“奴婢誠心懇請仙師,還是說一說道號。”
隻見那人拍了拍腰間狹刀,笑道“我叫陳平安。是一名劍客。”
既是學某人,與撐傘女鬼開了個不是玩笑的玩笑。
又是說給那位郡城隍爺聽的,因為小陌那塊大驪刑部的末等無事牌,好像不是特彆管用。
轉身與駕雲霧的城隍爺那邊一抱拳,便施展雲水身,與小陌繼續趕路。
那城隍爺與日遊神和枷鎖將軍兩位佐吏,與那個自報名號的青衫客恭敬還禮過後,城隍爺按下雲頭,來到岸邊,讓那本該攔路的河伯,隻管為女鬼放行。
那河伯也是個強的,即便見著了官場上司的一郡城隍,仍然非要問出個緣由,才肯讓路,城隍爺心情極好,非但不惱火,反而與河伯說了,那位青衫劍仙,正是大驪龍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,陳平安,一宗之主。
城隍調侃那位河伯,“天大架子了,竟然能讓一位劍仙在此停步,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,護送一位女鬼渡河。”
河伯心中得意萬分,嘴上卻說道“一位劍仙的境界大過天,也大不過卑職在此恪儘職守的道理。”
城隍嗬嗬一笑,所以這就是你在這邊當河伯、我在郡城坐鎮城隍廟的理由了。
河伯突然問道“真是那個落魄山的陳劍仙?”
窮嘛,看不起鏡花水月,買不起山水邸報,山上消息,遠遠不如這位城隍爺靈通。隻是在大小酒局上邊聽同僚和上官們經常提起,大驪王朝出了兩個四十來歲的年輕劍仙,聯手問劍一場,把正陽山的祖師堂都給拆掉了,尤其是其中那個姓陳的,脾氣差得很,用劍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腦袋。
回頭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風格,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像啊。莫不是城隍爺看走眼了?
城隍點點頭,“做不得假,千真萬確。”
河伯埋怨道“城隍爺唉,既然如此,怎麼不早說,我好與陳劍仙討要一幅墨寶啊。”
城隍爺一瞪眼,“你不早說?!”
河伯不說話了,誰官大誰有理。
小陌跟著自家公子一同禦風遠遊,繼續趕路,問道“公子以往出門遊曆,都是這樣……?”
陳平安笑著接話道“愛管閒事?”
小陌笑著不說話。
陳平安說道“境界一高天地就小,好像山下都是些瑣碎事。這麼說也沒錯,隻是你我的一個停步,些許光陰,相差不過是你陪著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,與我被你拽肩趕路的一點區彆。可是對於彆人來說,可能就是生死,大道,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都避不開的劫數,是就此天各一方,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……”
小陌說道“公子傳道法,小陌受教了。”
陳平安忍了又忍。
小陌說道“聽朱老先生說,落魄山的風氣由來,歸功於公子的正本清源,以身作則。”
陳平安扯了扯嘴角,“胡說八道,跟我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。”
小陌感歎道“公子真是虛懷若穀。”
山間道路蜿蜒如蛇,崎嶇難行,一支車隊,皆是矮馬。
一個眉發皆白的老人,騎馬佩刀,估計是出門在外,老鏢師就沒怎麼刮胡子。
與一個年輕道士並駕齊驅。
山路拐彎處,緩緩走出一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客,笑道“打劫。”
他身後站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。
老人哈哈笑道“山峰,一看就是個不劫財隻劫色的,隻能委屈你了。”
年輕道士笑嘻嘻道“還是徐大哥你英俊些,不總說相貌一事,我和陳平安加一起,都不夠看?”
兩人翻身下馬,與那人相對而行。
武館鏢師,隻見那個青衫刀客,快步而行,舉起雙手,分彆與徐遠霞和張山峰握住手。
他們大多認識此人,姓陳。是老館主的朋友。
也不知怎麼回事,那個青衫男子,竟然徒步行走,為館主牽馬而行,有說有笑。
下了山,路過一處客棧,四人坐在一張桌上,館主破例,不但自己在走鏢的時候喝了酒,還準許所有武館弟子得以飲酒一碗。
奇了怪了,館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嗎?
陳平安端起酒碗,抿了口酒,從袖子裡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,笑眯眯道“翻翻看?”
徐遠霞擦了擦嘴角,定睛一看,趕緊擦了擦袖子,這才拿起,是一本蘇子詞集。
上次在酒桌上,自己提及此事,陳平安這小子就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,說可以幫自己討要一本有蘇子題名的詞集,甚至還可以幫自己的那部山水遊記作序。徐遠霞小心翼翼翻開一看,果真有蘇子的題名,還有一方私人印章。還有一句“粗繒大布裹生涯,贈大髯遊俠徐遠霞”,再加上年月落款。
徐遠霞滿臉漲紅,收入懷中,哈哈笑道“臭小子模仿字跡還挺像,我就當是真的了。”
陳平安端起酒碗,道“回頭幫你撰寫序文一事,蘇子也答應了。就等你寫完,我再幫忙將手稿寄給蘇子了。”
徐遠霞一臉懷疑。
張山峰開始拱火,“愣著做什麼,還不趕緊給我們陳大爺敬個酒?”
陳平安繼續說道“我還有一幅蘇子的字帖,不過這趟出門,忘了帶在身上,如果想要,自己去落魄山那邊拿。”
徐遠霞伸出三根手指,晃了晃,“你小子可以啊,就說了三句話,已經吹了三個牛皮。”
其實這些日子裡,徐遠霞時不時就去武館附近的那座仙家山頭閒逛,問些山上事。
所以落魄山觀禮正陽山,中土文廟議事,老人都是知道的。
每次都是緩緩登山,匆匆下山,回到家中,喝過了酒,醉醺醺睡去。
徐遠霞提起酒碗,跟陳平安重重磕碰一下,笑道“要是忙,就不用跟我們回仙遊縣了,不差幾頓酒,正事要緊。”
陳平安嗤笑道“少在這邊跟我裝豪邁啊,我要真走了,你不得在張真人這邊罵死我。”
張山峰微笑點頭,如今自己是觀海境的神仙了,在酒桌上被稱呼一聲真人,不過分。
徐遠霞剛轉頭望向那個黃帽青年,就後悔了,果然,這個負責幫忙倒酒的家夥,已經自顧自點頭,隻說了一句我走一個,一飲而儘。
這頓酒,先前但凡被敬酒,小陌都是二話不說,一大碗酒,肯定一口喝完,幾次過後,就徐遠霞和張山峰就都不敢怎麼敬酒了,接著隻要有那視線交彙,就會被小陌當做是被勸酒了,還是一口悶了。
酒桌上就怕這種英雄啊,酒品很好,結果酒量比酒品更好。
何況小陌還極有分寸,次次都讓徐大俠意思一下就成,要是徐遠霞一口喝完,小陌就給自己再倒兩大碗,導致徐遠霞是敬酒也不是,喝酒也不是,每次在小陌這邊,隻能真的隨意了,總之就是……挺開心的。所以徐遠霞其實沒怎麼多喝,就是舉起酒碗的次數不少,一來二去,反正就像是一場開懷痛飲了。
此後一路返回仙遊縣,得知陳平安這家夥竟然都要去桐葉洲創建下宗了,徐遠霞就忍不住讓陳平安趕緊滾蛋。
陳平安都懶得搭理他,坐在馬背上,雙手籠袖,肩頭搖晃,腰疊雙刀,隻是悠哉悠哉的,跟張山峰隨便閒聊,雙方已經約好了一起去桐葉洲,張山峰就問徐遠霞氣不氣氣不氣?沒法子啊,某些人上了歲數,腿腳不靈光了,走走鏢沒問題,即便咬咬牙,學青壯漢子遊曆江湖,喝那花酒,見著了漂亮女子,都是有心殺賊卻無力擒賊嘍。
把徐遠霞氣得不輕。
這一路返回清源郡內,徐遠霞跟沿途官府、驛站或是江湖門派,打點關係,偶爾也會曆練弟子。
不知為何,小陌總覺得自家公子,跟在落魄山上判若兩人,會懶洋洋的,曬著太陽,喝著小酒,偶爾吹著口哨,好像是支鄉謠的調子。
到了仙遊縣城的武館,小陌愈發大開眼界,竟然是自家公子親自下廚,做了一桌菜。
徐遠霞就雙臂環胸,斜靠灶房門,笑看著兩個老朋友和一個新朋友,在那邊忙碌來忙碌去。
今天喝酒,隻算小酌。
到了張山峰的屋子,陳平安一步搶先,翻開一本書,帶畫的,嘖嘖不已。
張山峰埋怨道“徐大哥,我一個道士,你在桌上放這些書,到底幾個意思?!”
徐遠霞嗬嗬一笑,“約莫是書本長腳,自己偷摸進來的,與我無關。”
晚上還有一頓宵夜,徐遠霞拉著三人離開武館,找了個開在陋巷裡邊的小館子,這頓酒陳平安跟張山峰敞開了喝,就像起了內訌。
第二天拂曉時分,陳平安揉了揉額頭,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武館。
起床後,推開門走出去,沒走幾步路,發現小陌蹲在演武場旁邊的台階上,看著徐遠霞在教徒子徒孫們練拳走樁。
張山峰這個傻了吧唧的,竟然端著一碗酒水在旁,正在那兒用喝酒解酒還魂呢。
徐遠霞朝陳平安招手道“過來,教幾手拳樁拳招。”
武館弟子們,齊刷刷望向那個被館主說得很玄乎的陳公子。
白簪青衫,腳踩一雙千層底黑布鞋。
他們不得不承認,模樣是有幾分周正的,至於拳腳本事嘛,既然是自家館主的江湖朋友,高低有數。
館主為何在江湖上、尤其是同行裡邊的口碑那麼好?還不是輸拳輸出來的香火情?
要不是館主確實為人厚道,頓頓飯菜油水足夠,從不拖欠薪水工錢,否則還真留不住幾個人。
方才那個張真人就已經被館主拉壯丁,傳授了一套拳法,好家夥,估摸著是真沒醒酒,軟綿綿的,在那兒畫圈圈呢。
所以他們對這個常走江湖的陳公子,不抱太大希望。
陳平安笑了笑,扯起青衫長褂一角,係在腰間,來到徐遠霞身邊,背對武館弟子,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樁。
身後青壯少年們對視一眼。
這就對了,不愧是自家館主的朋友。
小陌笑了笑。
一身拳意如山水、天地兩相接。
魚虹、周海鏡之流的九境武夫,有幸對上自家公子,就是一拳事。
徐遠霞坐在小陌身邊,輕聲笑道“這幫小兔崽子,哪裡看得出深淺,讓小陌見笑了。”
小陌搖頭道“各有高低,各有見聞。”
徐遠霞聚音成線,說道“這一路有勞小陌了。”
陳平安是怎麼樣個人,再清楚不過,出門來找自己和張山峰喝酒,要不是受了重傷,絕不會帶人同行。
徐遠霞看著演武場上,那個拳腳越來越快的青衫身影,微笑道“我也就是年紀大了,要是早個十幾二十年,肯定要跟小陌喝個不醉不歸。”
小陌輕聲道“在公子眼裡,徐大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輕了,但是相信在公子心裡,徐大俠會一直是那個走在風雨裡的大髯豪俠。”
老人揉了揉下巴,笑道“有理。”
此後陳平安在武館接連住了三天。最後是徐遠霞趕人了,笑罵陳平安和張山峰兩個缺心眼的王八蛋,是在這邊混吃混喝不說,還要眼巴巴等著自己死了好分家產嗎?
這幾天陳平安都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