結果在那三江彙流之地,如那江水之分合,好像剛好分出了三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。
她和父親,黯然離開紅燭鎮,追隨福祿街李氏的二公子。
李寶瓶一行人繼續前往大隋山崖書院。
至於那個吊兒郎當的色胚,竟然在那一天破開天幕,去往青冥天下,又竟然能夠與白玉京二掌教既問拳又問劍,再竟然以劍修身份,躋身了十四境……
林守一擔任過中部大瀆的廟祝,已經是一位元嬰境修士,據說最近已經開始閉關。
李寶瓶,已經是書院君子。就連那個李槐,也莫名其妙成為了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。
至於那人,更是……在未來人生的“山路”上,一騎絕塵。
聽說之後,在大驪邊境,求學隊伍中又多出三人,白衣少年崔東山帶著兩個盧氏遺民,於祿和謝謝,一同遠遊大隋。
於祿,是盧氏亡國太子殿下,早就是遠遊境武夫了,躋身山巔境,十拿九穩。謝謝也早已是一位陸地神仙。
除了福祿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寶瓶,其餘諸人,簡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……怪物。
尤其是那個姓陳的泥腿子,草鞋柴刀,曾經是一個黑炭似的消瘦少年。
後來得知對方先後買下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一事,漸漸有了幾分山上仙府的氣象。
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顧慮,但是覺得隻要跟著二公子,便可以萬事無憂。
再後來落魄山問禮正陽山,朱鹿更是憂心忡忡,不過父親勸她不用如此,說那個人,性情淳樸,絕對不會與我們父女翻舊賬的。
又後來,一封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報,讓朱鹿徹底慌了神。
朱河察覺到女兒的心事重重,輕聲問道“想什麼?”
朱鹿笑著搖搖頭,“沒什麼。”
禺州境內有一處風景名勝,名為天燭峰。
一峰獨高,每逢日出日落,就會有那金色雲海,風景壯麗。
一位中年卻尚未娶妻的實權武將,夜宿山中道館,準備在這邊看日出。
男人出身大驪藩屬國,卻已經做到了禺州將軍的高位,文官柳清風,武將曹茂,都是極有名氣的大驪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。
按照大驪朝廷律例,武將極致,是擔任巡狩使,官位最高,從一品,走到了這一步,就已經官無可封,隻有那幾個諡號、虛銜的高低講究了,接下來,就是四征四鎮四平總計十二位將軍,如今半數都跟隨宋長鏡去了蠻荒天下,剩下半數,都駐守在寶瓶洲中部漫長的邊境線上,然後就是一州將軍了,但是並非所有州都有,大驪隻在類似禺州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設置。
曹茂在深夜時分,撇下幾位行伍扈從和一名隨軍修士,獨自離開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館,登頂天燭峰,尋了一處平坦地方,搬來石頭作凳,默然而坐。
曹茂突然眯起眼,一條符舟倏忽而至,稍稍更換軌跡,沒有去往道館,拔高路線,在峰頂這邊飄然落地。
曹茂看清符舟上邊三人後,無動於衷,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。
一個出身驪珠洞天福祿街的從四品織造官,論私交,談不上,見過幾麵而已,點頭之交都算不上,說公事,雙方都在禺州這邊當差,誰都管不了誰。
李寶箴抱拳笑道“見過曹將軍。”
曹戊隻是點點頭,也不開口詢問對方來意。
李寶箴挪步前行,蹲在一旁,朱河朱鹿父女兩人,就站在不遠處。
曹戊見那李織造竟然擺出一副當啞巴的架勢,實在是不願被一個外人打攪清淨,微微皺眉,隻得問道“有何貴乾?”
李寶箴微笑道“就是想要與一個念舊的人敘敘舊,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將軍了。”
禺州將軍曹戊,是巡狩使蘇高山麾下,當初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,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,之後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,不得不以老龍城作為據點,以一洲之力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,大驪邊軍便且戰且退至寶瓶洲中部大瀆。
一南下,一北歸,在這兩場連綿不絕的戰事中,曹戊立下了一連串戰功。
雖然不是大驪王朝本土人氏,卻最終脫穎而出,成為蘇高山舊部諸將當中,最為前程廣大的一個。
曹戊會在每年正月裡,抽出時間,以前是去大驪京城拜會那位大將軍遺孀,如今就要去蘇高山祖籍家鄉那邊拜年。
京城官場裡邊不是沒有閒言碎語,有說他是做樣子給皇帝陛下看的,是想要借機拉攏起蘇巡狩舊部,自立山頭,也有一些更刺耳言語,說他是在燒冷灶,曹戊都無所謂,蘇將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,蘇將軍在世時,拜年也好,道賀也罷,篪兒街蘇府門口人滿為患,不缺他一個,今時不同往日,蘇將軍走了,拜年的人裡邊,少了誰,都不能少他一個。
曹戊說道“李織造,好像我們還沒熟到那個份上。”
李寶箴笑問道“曹將軍何時衣錦還鄉?”
曹戊微笑道“李織造何出此言?”
石毫國現在的皇帝韓靖靈,大將軍黃鶴之流,對上如今大驪朝廷一州將軍的曹戊,是完全沒辦法平起平坐的。
假使曹戊願意恢複身份,即便有意摘掉禺州將軍的身份,孑然一身,重返石毫國,就此改朝換代,都不是沒有可能。
李寶箴是大驪諜子頭目出身,當然清楚這個禺州將軍的真實身份,“曹戊”本名許茂,來自昔年舊朱熒王朝藩屬之一的石毫國,投奔大驪朝廷之前,是正四品武將,依附其中一位年輕皇子,許茂擁有一條祖傳長槊,公認的馬戰第一人,石毫國朝野上下,皆知那個先帝禦賜的名號,“橫槊賦詩郎”。
許茂本是皇子韓靖信的心腹,許家更是石毫國的邊軍砥柱之一,許茂卻失心瘋一般,拎著兩顆頭顱,不惜弑主,轉投大驪邊軍鐵騎,在蘇高山那邊,從斥候標長做起,憑借實打實的軍功一步步晉升為如今的禺州將軍,不過許茂還算聰明,知道隱姓埋名,早早用了曹茂這個化名,不然以許茂的作所作為,一旦泄露出去,當年就彆想在大驪邊軍裡邊混了。畢竟石毫國當年為了阻滯大驪鐵騎的南下馬蹄,不惜打光了所有邊軍,也要困守京城,但是大驪鐵騎,從武將到校尉和士卒,反而對不惜以卵擊石的石毫國將士頗為敬重。
李寶箴搖頭道“許茂兄何必明知故問。”
曹戊眯眼道“是皇帝陛下的意思?”
李寶箴啞然失笑,撿起腳邊一塊石頭,輕輕拋向崖外,“陛下對許茂兄一向信賴有加,何況我們大驪邊軍上至巡狩使,下至一般武卒,最近百年以來,不論出身,隻看軍功,陛下豈會因為許茂兄的身份,橫生枝節,白白損失一員功勳大將和邊軍砥柱。”
曹戊說道“我一個帶兵打仗的,跟你一個管織造的,如今又是無仗可打的太平光景,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。”
李寶箴笑道“用我家鄉那邊的話說,咱倆是老同哥。”
曹戊譏笑道“又不是同年同鄉,李織造何來此說?”
李寶箴說道“我與許茂兄是同屬相啊。在我家鄉那邊,彆說是同屬相了,就是都是入贅的上門女婿,倆人在路上碰到了,也要喊聲老同哥。”
朱河板著臉,朱鹿忍住笑,公子又在胡說八道了。
曹戊沒了耐心,“如果沒事,就彆找事。”
李寶箴又找了幾塊石頭,丟到崖外,“你我都曾遇到過那個人,都在他手上吃過虧。”
曹戊默不作聲,思緒飄遠。
早年鄰近書簡湖的石毫國,風雪中,兩撥人狹路相逢。
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,帶著兩名隨從。鬼修少年曾掖,披著一張狐皮符籙的女鬼馬篤宜。
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韓靖信,貼身護衛,是那石毫國武道第一人,金身境武夫胡邯。
還有兩位心腹扈從,有那“橫槊賦詩郎”美譽的年輕武將許茂,以及府上供奉,曾先生。
那場風波過後,許茂親手將那撥王府精銳扈從的四十餘騎卒,一一擊殺。
再以戰刀割下皇子韓靖信的腦袋,係掛在腰間。挑了三匹戰馬,打算就此
離開家鄉,另尋出路,搏個出身。
隻是許茂在漫天風雪中,並沒有就此離去,而是坐在馬背上,等著那個去追殺胡邯的棉衣男子返回原地。
後者將胡邯的那顆腦袋拋給許茂,許茂也沒有客氣,將頭顱懸在馬鞍另外一側,同樣是一筆不小的戰功,拿來當那投名狀。
當時的石毫國,作為舊朱熒王朝的重要藩屬國之一,從皇帝陛下,到廟堂文武百官,再到各路邊軍主將,幾乎皆是主戰一派。雖然國力懸殊,石毫國未能給大驪鐵騎造成太大的傷亡,但是即便北境邊軍打光了,京城被蘇高山的大軍圍困起來,哪怕國祚斷絕,也不與大驪宋氏俯首稱臣。比如皇子韓靖信,就曾領著許茂一行人,親自伏殺了兩支擁有隨軍修士的大驪邊軍斥候。隻不過大勢所趨,下場隻能是以卵擊石罷了。
而落個了護主不利的許茂,即便能夠僥幸活著潛入京城,見著了那個石毫國皇帝,不出意外,要麼被直接賜死,要麼被丟到戰場,美其名曰將功補過,反正都是個死。
畢竟死了個原本有望繼承大統的皇子殿下,可不是什麼小事。
許茂便乾脆投靠了大驪武將蘇高山。
李寶箴以心聲說道“除此之外,我也曾見過一位賒刀人,姓曾。他曾許諾給我一個官職,如果沒有猜測,他也曾許諾過你一個官職,大驪巡狩使?”
許茂反問道“你呢,上柱國姓氏?”
許氏有一條口口相傳的祖訓,大致意思,就是許氏子孫,將來需要報答一位“登門討債”的恩公,不管對方討要什麼,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,持有“風雪”長槊的許氏子孫,見到此人後,確定了對方的身份,就都必須無條件償還對方的恩情,雖死無悔,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。
這條長槊,傳到許茂手上,已經是第五代。石毫國許氏,世代忠烈,在邊關拋頭顱灑血熱,為曆代韓氏皇帝鎮守邊境,到了許茂的父親,隻因為與京城權貴不合,就隻能告老還鄉,鬱鬱而終。
而那位墨家賒刀人,便是一直隱瞞身份的“曾先生”,在那場風雪夜變故過後,雙方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談,許茂最終得以繼續保留那條長槊,曾先生也預祝許茂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大驪巡狩使。
審時度勢,做不成英雄,就隻好退而求其次,當那應運而生、順勢而起的梟雄。
這位心思叵測、行事詭秘的曾先生,自稱隻是混江湖的,哪裡有飯吃,就去哪裡討飯吃。
李寶箴繼續以心聲密語道“我跟你還不太一樣,我跟同鄉董水井一樣,也都是一位賒刀人,隻是同行不同脈,各做各的買賣,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許茂問道“我的耐心有限,麻煩李織造說句敞亮話。”
“有請許茂兄同舟共濟,算了,我乾脆就說得難聽點,就是懇請許茂兄,與我,準確說來,是與我們,當那鸕鶿,合力抓捕一條漏網之魚。”
李寶箴說道“事成之後,我可以保證許茂兄生前位極人臣,死後極儘哀榮,並且可以另謀出路,比如一舉成為寶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嶽英靈之一,到時候是想當某尊大驪高位山神,還是當那石毫國五嶽山君,隻看許茂兄自己的意思。”
李寶箴丟完手中石子,拍拍手,“豪傑暮年,壯心不已?這怎麼夠,遠遠不夠。”
許茂伸手指了指夜幕,神色淡然道“天下匹夫在馬背,月滿人間幾千州。”
李寶箴輕輕歎息,“就當我今夜沒來過此地。”
因為這就是許茂的答案。
石毫國的橫槊賦詩郎許茂也好,大驪邊軍的禺州將軍曹戊也罷,都是一介武夫,生死榮辱都在馬背上,沙場上。
————
中土文廟,功德林一處秘境。
一位階下囚,坐在湖邊,用那酒糟玉米打窩。
漢子守著一條魚路,為了散餌霧化,所以一次次拋竿提竿,都是空竿。
今天又來了那個少年,劉叉從不過問對方的名字,也不去計較一個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,為何能夠來到此地。
劉叉也懶得解釋什麼,一看少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。
少年好奇問道“聽說釣不同的魚,要用不同的魚竿。”
劉叉笑嗬嗬道“高手一根杆,外行擺地攤。”
少年點點頭,“一聽就是高手說的話。”
蠻荒天下,曳落河。
緋妃開始閉關了。
然後來了一撥外鄉修士。
好像約好了,同一天趕來曳落河,來見白澤。
就像是一種迫不得已的“覲見”。
其中有一位,極為紮眼,少年模樣,身材消瘦,披著一件老舊貂裘,臉頰有兩坨腮紅,整個人顯得十分活潑生氣。
少年嗓音清脆,大大方方說道“白老爺,與你商量個事唄。”
原來是個長得像少年的姑娘。
白澤笑道“說說看。”
她難得流露出幾分扭捏神色,道“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,我也不主動惹事,但是從那劍氣長城開始,誰敢阻攔,我就砍死誰,就當我為蠻荒天下出過力了,砍不過,被揍被抓被打死,都當我技不如人,認栽便是。可我要是順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個洲,比如寶瓶洲那邊,我也不會亂來……反正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,白老爺你這麼聰明,肯定知道我是怎麼個意思了。”
白澤微笑道“是去找他?”
她咧嘴而笑,一張笑臉,燦爛如陽光。
白澤說道“那我們做個約定,將來等到哪天我跟禮聖打起來了,你就找機會返回蠻荒,所以此行遠遊浩然,你必須事先為自己找好一條退路,哪怕丟了半條命,都得回到蠻荒天下,在那之前,我可以與禮聖打聲招呼,你隻需要保證以後不與蠻荒為敵,也不在浩然天下那邊隨心所欲,橫行無忌,越境遊曆,想必問題不大。”
她顯然大為意外,“真行啊?!”
她就是隨口說說的,與白澤打過了招呼,她就準備一走了之,沒想到白澤這麼好說話,看來敬稱一聲白老爺,絕對沒白喊呐。
就是這麼個“少女”,便是遠古妖族劍修中的最拔尖者,擁有一大堆的道號,白景,朝暈,外景,耀靈……
白澤笑容和煦,輕聲道“看來是真心喜歡了。”
“也不確定是不是喜歡,就是那家夥躲著我,一直沒得手。”
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顏,“對了,白老爺,如今我叫謝狗。這個新名字,咋樣,很湊合吧?”
白澤嗯了一聲,點頭道“取名一事,我不擅長。”
白景還好說,其餘那幾個從萬年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。
一個個的,都是道心震顫,悚然一驚,臉色都不太好看。
一個能讓劍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稱一聲“白老爺”的,哪怕是場麵話,那也得有資格讓白景低頭服軟才行。
白澤笑道“如果沒有猜錯,你們幾個,連同白景在內,事先都商量好了,看看能不能合起夥來,跟我訂立一條盟約,比如勸我彆管你們太多,差不多點就得了?”
白景笑哈哈道“白老爺,不過現在我反悔了,站白老爺這邊。都姓白嘛,一家人。”
一個個死死盯住白景這個倒戈一擊的叛徒,這就是蠻荒天下了。
“沒有一個十四境領銜,隻靠著數量多,在我這邊,意義不大。”
白澤眯眼說道“合情合理,下不為例。”
白景哪裡管那撥“盟友”的死活,隻是開開心心嘀咕一句,“小陌,小陌?這名字取的,真心一般。”
————
采伐院,林正誠獨自守夜。
作為昔年小鎮的閽者,林正誠將很多事情都看在眼裡,比如那個少女時總喜歡自怨自艾的朱鹿,至今被蒙在鼓裡,不知自己的真正來曆。
她一直覺得當年那撥同齡人,之所以能夠有今天的成就,出身和天資,運氣與福緣,占了很多成分,比如於祿的亡國太子身份,又例如陳平安是因為認識了寧姚,棋墩山土地公魏檗,僥幸成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,才有了之後的一連串機緣履曆……
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,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,叫做“朱陳之好”,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,朱陳一家,永不相背。
因為要論出身,朱鹿是相當不錯的,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,隻要撇開阮秀李柳、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,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,甚至要比桃葉巷謝靈、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,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“外鄉人”。
至於機緣,也是給了她的。
之前陸沉來這邊做客,就跟林正誠泄露了更多的天機,原來朱鹿的前身前世,來自青冥天下的古戰場,幽州逐鹿郡。
所以她既不是什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,更不是什麼小姐身子丫鬟命。
甚至就連她的取名,都大有來頭,有點類似福祿街的李寶瓶之於寶瓶洲,而“朱鹿”這個名字的賜名之人,來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極為高妙、就連餘鬥都頗為禮重的女冠。
因為她是白玉京,或者說是陸沉為大師兄安排的小鎮護道人。
當然,也可能是隻是“之一”。畢竟神誥宗道士周禮身邊,不出意外,也會有一位暗中的護道人。更多的,陸沉也沒有說什麼。
但哪怕隻是三人之一,以陸沉對掌教師兄的敬重,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,修行天資之好,以至於陸沉不惜刻意為提前幾年進入驪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機。
林正誠當時聽著三掌教在那邊神神道道,痛心疾首狀,念叨了兩句,“朱陳一家,朱遇陳事必恭讓。”
林正誠聽得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,因為李希聖本該姓“陳”,故而朱鹿身為白玉京花費不小代價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顆關鍵棋子,同時作為“李希聖”登山路上的護道人,朱鹿對李希聖待之恭敬,是題中之義。
還有一句,“男遇男於友,男遇女於婚,結朱陳之好,永不背離。”
林正誠當時就眼神古怪起來,陸沉悻悻然而笑,自嘲一句,亂點鴛鴦譜,貧道當年這不是想著為未來的小師弟、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。
由於李希聖占據了一部分小鎮陳氏氣運,故而朱鹿的出現,本該既是一種還債,又是一樁花果因緣,類似佛家所說的“前世因,今世果,今世因,來世果”。要說“朱遇陳事必恭讓”,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陳平安身上,原本也是適用的。此外朱鹿若能為李寶瓶一路護道至大隋,順便在山崖書院遊學,於寶瓶洲,就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德,將來三教祖師散道,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鄉,想必又有一份“報酬”,從天而降,總之白玉京絕不會讓她白走一遭異鄉天下。
如果朱鹿的人生曆程,能夠按部就班走到這一步,原本可以成為一樁山上美談。
隻是到手的機會,抓不住,那就隻好“不談”了,陸沉就假裝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。
就像那靈寶城龐鼎的嫡傳弟子,在白玉京最高處,當時年輕道官表現出一種無運自通的堅韌道心,反而讓餘鬥和陸沉高看一眼。
老龍城孫嘉樹,錯過了一樁等同於“整座老龍城”的財運,孫嘉樹也未就此意誌消沉,反而悟出一個“造命在天,立命在己”的可貴道理。
林正誠也懶得與陸沉拐彎抹角,直接詢問對方準備如何處置朱鹿。
是就這麼對朱鹿棄之不管,還是準備有朝一日帶回青冥天下?
陸沉答非所問,隻說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語。
人生會有很多的結果,卻沒有任何一個如果。
林正誠問道“陸掌教就沒打算告訴她真相?”
陸沉搖搖頭,“以後再說吧,現在道破真相,於事無補。事情一旦長遠看,對錯是非,好壞偏正,就都要一團漿糊了。”
林正誠疑惑道“既然朱鹿如此重要,陸掌教為何對她放任不管,眼睜睜看著朱鹿走向一條與預期不符的岔路?”
當那封李寶箴寄給朱鹿的密信,是個極為關鍵的轉折點。
既沒有防患未然,陸沉在擺攤那些年裡,與朱鹿從未有過交集,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,不去雕琢一塊蒙塵璞玉,紅燭鎮那場風波,陸沉也沒有任何亡羊補牢的舉措。
以陸沉的道法,不至於推算不到,隻說朱鹿的習武一事,陸沉如果想要指點一番,當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,就絕對不會走得那麼磕磕碰碰。
因為按照國師崔瀺的猜測,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學宗師,陸沉的某個分身,必然占據一席之地。
“隻是不符合貧道初衷的岔路,卻可能是這一世朱鹿的正途,這種事,這個道理,又該怎麼算?”
陸沉笑道“修道之人,來世上走幾遭,開竅與否,歸根結底,還是咎由自取,還需自求多福。”
好像往前看一萬年,都是必然。似乎往後看一萬年,都是偶然。
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換的春聯、福字,是一場悄然來去的春風細雨,是總會消融殆儘的冬日積雪,是一去不複還的流水,是縫縫補補又一年的老宅子,是看似推倒重建、卻始終保留地基的新屋子。
還可以是驪珠洞天的小鎮街巷,喜歡的門戶,就登門做客,吵過架拌過嘴的宅子,不喜歡就繞路。是那糧店,布店,酒肆,白事鋪子,喜事鋪子,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,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黃泥路。甚至可以是桌麵上的雞糞,家門口牆角根的狗屎,可以是一隻積滿灰塵的酒杯,是小巷裡邊那條年複一年的滴水痕跡,是一雙懶得清洗、每次吃飯就隨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……
但是真相,隻會是大夏天曝曬窮人後背的驕陽,是所有人抬頭望向太陽時的視線灼燒,任你有千百道理,萬千理由,不管明不明白道理,都得受著。
小鎮那邊有一句土話,被年紀大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,眼睛看不清耳朵聾,已經是個菩薩了。
表麵上,這就是一句充滿自嘲意味的言語,人之將死,行將就木,已經跟泥塑、木雕的菩薩差不多了。
但是如果往深處細究,這卻是一個極有深意的說法,隻是當老話傳得太久,太過代代相傳,年輕人早已不當真,聽過就算,甚至就連說這種話的老人,也隻當是一句略帶幾分傷感、或是徹底看開了的玩笑話。
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,就是一座故鄉的消亡,就像一個老人的逝去,落土為安。
昔年小鎮某座龍窯窯口,有個每次勞作過後永遠衣衫潔淨的老師傅,還有個一年到頭都跟木炭、泥土和窯火為鄰的窯工學徒。
之後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,一位先生倆學生。
先生飲酒率先言語一語,兩位得意學生,崔東山和曹晴朗先後唱和。
“貧兒衣中珠,本自圓明好。”
“不會自尋求,卻數他人寶。數他寶,終無益,請君聽我言。”
“垢不染,光自明,無法不從心裡生,出言便作獅子鳴。”
泥瓶巷內獅子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