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旦某個宗門的下宗,再有下宗,那麼就可以順勢升遷為“正宗”,或是被尊稱為“祖庭”了。
這在浩然曆史上,稱得上是屈指可數。
鐘魁帶著胖子,去找姚老將軍閒聊,剛好蒲山三人也在。
庾謹發現一件怪事,鐘魁瞧見了那位黃衣芸,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,說話嗓音都不一樣了,咬文嚼字的,在那兒裝斯文呢。
想我姑蘇,堂堂血性男兒,真心看不慣鐘魁這等做派,膩歪!
喝過酒,離開宅子後,鐘魁發現身邊這個胖子,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,就說了崔東山願意歸還六成家當一事。
胖子立即彎曲膝蓋,雙手抓住鐘魁的胳膊,熱淚盈眶,帶著哭腔和顫音,喊道“鐘魁兄!這等大恩大德,無以回報,讓小弟如何是好哇!”
鐘魁抖了抖手腕,嗤笑道“下次再有酒局,就你這種酒品,跟狗喝去。”
胖子眼神哀怨道“我這不是怕在酒桌上,搶了鐘兄弟的風頭嘛。”
鐘魁一把推開胖子的腦袋。
庾謹壓低嗓音問道“鐘兄弟,你是看上黃衣芸了?好巧,咱哥倆眼光差不多,罷了,為了兄弟,忍痛割愛又何妨,需不需要我幫忙牽線搭橋?對付女子,尤其是這種極其出彩的女子,小弟還是很有點天賦的。”
鐘魁笑道“想啥呢,就是年少時很仰慕葉山主,喜歡當然是喜歡,但是跟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,又沒什麼關係。”
庾謹感歎不已,“我就佩服鐘魁兄這種言語坦率、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!”
一說到女子,庾謹就氣得直跺腳,這個陳平安,當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嗎?!
隻是再一想,摸著良心說話,這小子如此年輕有為,又有那麼點擔當,我要是他,橫著走都算我庾謹不講排場。
鐘魁雙手籠袖,緩緩而行,抬頭望天。
多少人來看明月,誰知倒被明月看。
種秋找到了邵坡仙,蒙瓏,石湫。
種秋來此主要是轉告兩事,一是黃庭國境內的紫陽府吳懿,她極有可能在近期進入桐葉洲,不是那種遊曆,而是打算正式落腳桐葉洲,吳懿願意主動擔任他們在燐河畔立國後的護國真人,邵坡仙笑望向身邊的侍女,蒙瓏如今在山水譜牒上邊的名字,是獨孤蒙瓏。她笑著點頭,既然自己公子都沒意見,她當然是樂見其成的。
種秋之後拿出兩幅畫卷,一幅整個桐葉洲中部形勢圖,一幅燐河某段河流的,告訴三人,燐河會成為未來一條嶄新大瀆的主乾河道之一,邵坡仙盯著兩幅畫卷,思量片刻,說道“我們未來五嶽的選擇,可能就要稍作改動了。”
一旦立國,除了京城選址,還需要封禪五嶽山君,以及邀請水神開府,聚攏離散的流民等等,而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,都需要依舊仰仗青萍劍宗的諸多傾斜,神仙錢,山上人脈,扶龍之臣。
道號“龍門”的果然,已經答應黃庭,成為太平山的記名供奉。
所以再過兩天,下山之後,果然就會帶著弟子談瀛洲,跟隨黃庭和護山供奉於負山,一起去往太平山舊址。
這位仙人,已經飛劍傳信一封回了鐵樹山,告訴如今住持宗門事務的師姐,自己準備在桐葉洲多待一年半載的。
對於上五境修士來說,出門遊曆一趟,耗費幾年、甚至數十年光陰,都是很平常的事情。
除此之外,果然還動用私人關係,給中土神洲寄出數封密信,邀請幾個同樣是妖族出身的機關師和山上的營造大家,邀請他們來桐葉洲這邊“遊曆”。
米裕,崔嵬,小陌,三位劍修,難得聚在一起。
外加一個在仙都山好像跟誰都不熟、唯一一個比較熟悉、其實又不願與之熟悉的青同。
他們還喊上了先前破例參與祖師堂議事的兩個年少劍修,於斜回,何辜。
榮升為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,與嫡傳弟子何辜,道場、府邸,會建造在仙都山的雲上峰。
掌律崔嵬,弟子於斜回,道場建造在仙都山天邊峰,仙人掌。
而這兩位劍修,在家鄉劍氣長城那邊,都不曾收徒,所以當下兩個孩子,都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開山大弟子。
至於小陌在青萍劍宗這邊的臨時道場,最為樸素,沒有之一,就在仙都山的山腳落寶灘那邊,搭了個茅屋,就算是道場了。
一行人坐在大火盆邊,米裕彎腰伸手烤火取暖,抬頭笑道“你們倆,都不是笨人,知道隱官大人為何把你們拉過去旁聽議事了吧?”
何辜不樂意理睬這個在家鄉那邊聲名狼藉的師父,何況還是一句沒啥意思的明知故問,就悶不吭聲。
於斜回點頭道“知道,因為我們兩個的本命飛劍,是可以給隱官大人幫上一點小忙的,反正既等於煉劍,又能遊山玩水,何樂不為。”
小陌笑道“是青萍劍宗。”
於斜回說道“又沒啥兩樣。”
崔嵬也沒說什麼,確實沒什麼兩樣。
也就是在青萍劍宗了,否則在彆座山頭,這裡邊的差彆,大了去。
浩然天下曆史上,一位下宗的宗主,跟上宗祖師堂那邊鬨翻的,或是關係弄得很僵,雖說不算太常見,卻也不算什麼個例。
最誇張的一次,是流霞洲那邊某個大山頭,選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,不知為何,直接就宣布脫離了上宗,還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,雖說最後沒成,但也曾鬨得沸沸揚揚,至今還是個山上笑談。那個宗門,經過這場內訌,沒過幾年,從下宗宗主,連同掌律、首席供奉、客卿在內,全部換了人,上下宗變得貌合神離,無論是底蘊深厚的上宗,還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,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。
想要建立一個下宗,殊為不易,人心渙散了再想凝聚,更是難上加難。
米裕笑道“不是祖師堂成員,卻能夠破例參與議事,不光是在青萍劍宗,在落魄山,都是頭一遭的事情,所以你們兩個,確實可以引以為傲了。”
於斜回撇撇嘴,學隱官大人雙手籠袖,“這算什麼真本事,虛頭巴腦的。”
何辜點頭附和。
在九個劍仙胚子當中,何辜是個頭最高的,他的那把本命飛劍“飛來峰”,極其玄妙,隻要祭出飛劍,好像天然就擁有一種如同能夠敕令山嶽的天賦神通。當然被飛劍驅使山脈的規模大小,會與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掛鉤。
何家的宅子,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,但是底蘊深厚,而何家祖輩的曆代劍修,都出自刑官一脈。
所以何辜腰間懸掛的那把祖傳短劍,“讀書婢”,品秩不低。
若是在劍氣長城那邊,何辜的這把本命飛劍“飛來峰”,不會顯得如何出類拔萃,所以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評定,至多隻能列為乙下等,可是來到了浩然天下,卻是可以直接抬升兩個小台階的,“飛來峰”完全可以躋身“乙上”之列。而且隨著將來於斜回的境界攀升,隻要與人問劍,能夠揀選適宜戰場,幾乎等於大修士坐鎮小天地,殺力暴漲。
至於於斜回的那把本命飛劍“破字令”,不但是在浩然天下這邊,帶有一種禁忌意味,就連在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,根本沒有記錄在冊。因為一旦於斜回能夠成長為上五境劍修,尤其是大劍仙,那麼對妖族練氣士,尤其是那些“真名”泄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,簡直就是一種死傷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無妄之災。
如果給個不那麼恰當的比喻,於斜回在某種意義上,大劍仙於斜回,假設一個將來能夠參加城頭議事的於斜回。
就如同一個……“小白澤”。被於斜回知曉妖族真名者,同境修士,領劍即傷。境界低於於斜回者,接劍即死。
崔嵬說道“以後在仙都山這邊,要好好煉劍。”
何辜差點沒忍住,就要說一句你個元嬰境,好意思跟我說這個有的沒的?
隻是不知為何,斜眼看著那個自己名義上的師父,那張一年到頭不變的麵癱臉孔,興許是在火光映照下,顯得稍微柔和幾分,何辜還是點點頭。
米裕揉了揉下巴,隻得跟上一句,“斜回啊,你也一樣。”
結果於斜回直接頂回去一句,“啊啥啊,彆學隱官大人說話,老子煉劍,關你屁事。”
何辜哈哈大笑,瞥了眼那個麵癱。
崔嵬扯動嘴角,難得笑了笑。
小陌低頭彎腰,給擱在鐵網上邊的那幾隻粽子翻麵,烤得金黃才好吃。
青同心情複雜,自己不喜歡劍修,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。
天剛蒙蒙亮。
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時分,就會乘坐自家渡船,離開青萍劍宗地界。
劉聚寶和鬱泮水在昨夜就已經離開密雪峰。
徐獬也與玉圭宗打了聲招呼,單獨下山,率先返回渝州驅山渡。
陳平安都曾專程趕去送彆。
今天在白玄的帶頭下,又拉上小米粒她們幾個,一起來找邱植耍。
其實邱植昨天就已經給了白玄那個九弈峰的收信劍房地址,雙方約好了以後經常飛劍聯係,白玄當然沒忘記偷偷暗示邱植,自己如今兜裡沒幾個錢,手頭不寬裕啊,金山銀山一樣的家底,全部都放在落魄山那邊了。邱植就說沒事沒事,等他回了九弈峰,就趕緊先寄信一封到密雪峰這邊,會在裡邊放幾顆神仙錢。
白玄當時就拍了拍邱植的肩膀,“年紀不大,靈光得很嘛,以後跟著我一起闖蕩江湖,咱倆雙劍合璧,所向披靡,砍誰不是砍。對了,在九弈峰那邊,或是其它山頭,如果你有看不順、又打不過的人,就與我打聲招呼,再告訴我對方下山遊曆的大致行蹤路線,反正過不了幾天,我的境界就會嗖嗖嗖上去了,到時候我就跟隱官大人隨便找個由頭,單獨出門,去路上堵他,幫你……把那家夥給那個,嗯?懂吧?”
邱植聽得頭皮發麻,趕緊搖頭道“沒有沒有,九弈峰裡裡外外,對我都很好。”
他都有點後悔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蓋手印了。
今天邱植獨自一人出門,跟著白玄他們一起逛蕩遊覽密雪峰。
那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,突然問邱植的九弈峰那邊有啥酒水。
邱植便照實說了,九弈峰自己不產仙家酒釀的,因為韋宗主不是太喜歡喝酒。
柴蕪就不再說什麼。
邱植很快補上一句,但是畫眉峰的滴翠酒,和雲窟福地那邊的幾種酒水,在我們桐葉洲都是極有名的。
柴蕪就眼睛一亮點點頭,說她如果以後有機會出門遊曆,可能會去九弈峰做客。
不過小姑娘覺得近期懸了,怎麼都得幾十年才能下山吧。
唉,資質太差,在自己這邊,傳授劍術和仙法一事,就連陳山主都知難而退了。
愁人是真愁人。
聽米大劍仙說,以前劍氣長城那邊有個姓董的,跟陳山主是好朋友,出門就從不帶錢,隨便喝酒。
羨慕是真羨慕。
那個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,又是綠竹杖又是金扁擔的,話不多,但是她的身份可不簡單。
最早在青萍峰祖師堂裡邊,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之後,邱植確實被嚇了一大跳。
小米粒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僅剩的瓜子,都給了邱植,說就是山下市井買的瓜子,彆嫌棄啊。
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,光顧著背著那隻嶄新竹箱,都忘記招兵買馬了,然後大清早就被白玄拉來這邊。
邱植接過瓜子,連忙說不會不會。
小米粒抿嘴而笑。
邱植看了眼那個叫孫春王的同齡人。
孫春王好像總是這樣,冷冷看著他,總是一臉嫌棄的表情。
邱植就有點鬱悶。
一下子變得不是那麼開心。
正午時分,一行人找到玉圭宗修士,一起禦風下山去往那座青衫渡。
除了陳平安和崔東山,還帶上了米裕,崔嵬,種秋。
可以說,整個青萍劍宗真正管事的,都出場了。
那場議事都已經結束,如此鄭重其事待客,隻說在麵子上,玉圭宗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。
到了玉圭宗那條渡船旁,陳平安開門見山道“在商言商,先前議事,很多話,我和崔宗主,隻能刻意說得比較生硬,若有得罪之處,還望海涵。”
薑蘅發現那位年輕隱官的遊曳視線,竟然還有自己一份,小有意外,這位雲窟福地的少主,還是笑著抱拳還禮,開口說了句不算違心的言語,“能夠理解。”
張豐穀坦誠說道“若是我們雙方,玉圭宗和青萍劍宗,一南一北,都能夠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的繁瑣事務中,真正認可對方的一宗門風與行事風格,到時候再來正式締結盟約,就算水到渠成了,我個人當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。”
王霽是個暴脾氣,先前不是沒有半點怨言,覺得青萍劍宗太過端架子擺大譜,簡直就是半點麵子都不給玉圭宗,結盟一事,明擺著就是雙方得利的好事,對方在矯情個什麼,隻是昨夜經由張豐穀詳細解釋過後,也就很快氣順了。
王霽隻是難免感慨一句,在江湖上,一見投緣,可托生死。你們山上,真不咋的。
王霽畢竟才是剛剛進入玉圭宗神篆峰沒幾年的祖師堂供奉。
張豐穀當時隻能苦笑言語一句,“大概如那江河在陸地上彎彎繞繞,終究是奔流到海的。”
王霽默然點頭,希望如此。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鬨掰了,後果不堪設想。家鄉桐葉洲,實在是經不起這種內鬥了。
崔東山抱拳笑嗬嗬道“不怨先生,都得怪我。”
陳平安有意無意,與王霽並肩而行,以心聲說道“清節先生,可能我們青萍劍宗在這件事上邊的作為,確實是不那麼痛快爽利,就當是好事多磨?希望以後我們雙方能夠結盟了,我再與清節先生好好喝頓酒,哪怕萬一不成,在這桐葉洲,山河如此遼闊,不走獨木橋。”
王霽一愣,爽朗笑道“這話,爽利!”
崔東山笑了笑。
不管先生與這位清節先生,說了什麼內容。
同樣的話,自己來說,可能沒屁用。但是先生來說,就會被人相信。
自己何德何能,找到這樣的先生。
要不是有外人在,非得哭給先生看。
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,環顧四周,在這座被自己取名為青衫的渡口,以後會一點一點變得陌上花開,草木豐茂,四季如春的。
曾經的先生,在回鄉路上,牽著一匹瘦馬,隨水轉,轉山斜,斜陽古道,道旁孤村三兩家。山瘦水也瘦,馬瘦人更瘦。
日月驅光陰,江湖動客心。
新年春風裡,陌上又花開。
下一次先生再出門遠遊,再返鄉回家,肯定不會滿懷憂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