劍來!
風雪夜裡,一行五人,在漫天風雪中走向城門。
一洲山河,多是這種破敗不堪無人煙的鬼城,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屍骸,風掠過城池,如吹骨笛。
清瘦少年,眉眼極長,相貌冷峻,腋下夾著一把刀。
少年手裡邊有個被捏得極為結實的雪球,左右手倒,反複拋動。
老人身材魁梧,腳步沉穩,隻是不停咳嗽,好像不耐風寒。
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人,佩劍。
另外還有兩人,走得近些,一個身材結實的漢子,古貌形容,斜靠包裹。
女子身材高挑,姿容不算出彩,但是英氣勃勃,腰懸一把烏鞘長刀,白楊木柄。
少年輕聲問道“那人,當真就在這座鬼城裡邊?曾先生,你說他會不會早就發現我們的行蹤了?”
一身厚實青色棉袍的男人點頭笑道“早就知道了。”
老人咳嗽幾聲,天地間落雪紛紛,但是在那些雪花在老人四周就會自行消融,白霧茫茫,熱氣騰騰。
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,就是占便宜。可以遠遠望氣,或是掌觀山河,以及憑借天地靈氣的漣漪變化,甚至還可以通過算卦,來判斷他人行蹤。
純粹武夫,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師,在這種事上,確實不占優勢。
中土神洲的裴杯,金甲洲的韓光虎,桐葉洲的吳殳,皚皚洲的沛阿香,都是毫無懸念的一洲武夫魁首,簡單來說,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,後者沒有還手之力。
其餘幾個洲,算不上,比如寶瓶洲那邊,如今就有兩個止境武夫,都出自大驪王朝,但是宋長鏡跟那個年輕隱官,沒打過。
至於北俱蘆洲,據說有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蹦出來的獅子峰李二,跟老匹夫王赴愬私底下有過一場問拳,傳聞王赴愬在鴛鴦渚釣魚的時候,言語之中,對李二的拳腳,很不以為然。
而這個看上去疾病纏身的老人,就是金甲洲武道的頭把交椅,綽號“韓萬斬”,還曾在一百多年裡,陸續輔佐、廢立過六任皇帝君主。
曾與大劍仙徐獬,聯手攔下了完顏老景。因此跌境。受文廟邀請,卻沒有參加那場文廟議事。這與許多上杆子跑去文廟拋頭露麵的山上神仙,截然相反。
老人是覺得到了那邊,也沒什麼可聊的,反正沒幾個熟人,與那個經常跑到金甲洲境內垂釣的張條霞倒是認識,不過雙方也不算如何投緣,張條霞太過野逸,一年到頭雲裡來霧裡去的,韓光虎卻是常年與公文案牘為伍,不過最重要的原因,還是老人不願意跟那個寶瓶洲的宋長鏡見麵,若無跌境,倒是可以問拳一場,跌了境,矮人一頭,說話都不硬氣,隻會落個渾身不自在。
這一行五人,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那邊碰頭,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,然後北遊,一路走得不急,更像是遊山玩水。
除了韓光虎,還有簡明,曾先生。道號“鬆脂”的洛陽木客,是個包袱齋。中土膧朧郡人氏,秦不疑。
簡明出身寶瓶洲石毫國。給自己取了個道號,“越人歌”。
少年曾經在一個風雪天,無意間從一具衣衫華貴的無頭屍體身上,“撿到”一塊玉佩。正反兩麵,篆刻“雲霞山”三字和一篇如同詩歌的仙家道訣。少年再被曾先生“相中”資質根骨,此走上了修行路。
秦不疑笑道“桐葉洲這場雪,下得古怪。”
道號鬆脂的木訥漢子,點點頭,“蘊藉靈氣頗多,下雪等於下錢。”
曾先生說道“估計還是歸功於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‘夜遊’,渙散人心重新彙聚幾分,才有了這麼一場天人感應的落雪。”
秦不疑說道“前無古人。”
難不成是文廟某位教主的手筆?禮聖授意,文廟奉行?
隻可惜她與文廟聖賢、儒家書院素無往來。
曾先生輕輕嗯了一聲,道“多半也是後無來者的事情了。我輩有幸恰逢其會,實屬不易。”
一個白衣少年手持綠竹杖,帶著一幫江湖豪俠和修道神仙,攔在大街道路中央。
崔東山拿綠竹杖重重戳地,朗聲道“此門是我開,此樹是我栽,若想從此過,留下買路財。”
之前在夜航船,那位財大氣粗的歲除宮吳先生,大手一揮,眼睛都不眨一下,就送出了兩份臨彆贈禮,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劍鞘,可以拿來溫養一截柳葉。
崔東山就拿到了一根“行氣銘”綠竹杖。不過很快就不屬於他了,因為崔東山打算送給柴蕪,作為破境的賀禮。
從練氣士第三境的柳筋境,一步跨越多個境界,直接躋身上五境,從柳七開創此舉,數千年以來,放眼數座天下,做成這樁壯舉的修士,屈指可數,柳七是第一個,周密可能是第二個,最近一個,還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詩餘福地的那個嫡傳弟子,在這之間,可能還有幾個隱藏極深的修士,隻是不顯山不露水。
身邊汪幔夢、錢猴兒幾個,被強行拉壯丁過來攔路打劫,本就不情不願,這會兒都覺得挺丟人現眼的。
簡明笑了起來,這幫人膽兒真肥,剪徑剪到自己這撥人頭上了,算是廟小妖風大,水淺王八多嗎?
崔東山看見那個斜挎包裹的漢子,崔東山眼睛一亮,可以可以,極好極好,送枕頭來了。
前不久還跟先生討論著如何邀請包袱齋祖師爺落腳青衫渡一事,這就來了個與包袱齋祖師爺出身一脈的洛陽木客。
洛陽木客,是個統稱,屬於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隱世野民,有個代代相傳的古老規矩,雙手不可以沾錢,偶爾下山見人,喜歡以物易物。而開創浩然包袱齋這個行當的老祖師,就是洛陽木客出身,但是因為打破了祖訓,被祠堂除名。雙方算是同脈不同流了。
就是不知道那個劉琰,與眼前這個木訥漢子,雙方在祠堂譜牒上邊的山中輩分,是怎麼算的。
至於那個佩刀女子,也是極有來曆的。
與白也是同鄉,在山上算同年同輩,白也還曾為她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讚頌詩篇。
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,竹海洞天的少女純青,小姑娘的技擊之術,就學自秦不疑。
秦不疑和鬆脂,都曾跟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,一起去過槐黃縣城,在那騎龍巷,當時負責為落魄山待客的,是賈老神仙和陳靈均。
崔東山一本正經道“幔夢姐姐,錢猴兒,你們幾個都先撤退,點子很硬,紮手!我琢磨著對方兵強馬壯的,咱們隻可智取,不可力敵。先容我試探對方深淺,要是一言不合就乾架起來,你們也彆管我會不會被人欺辱,趕緊去找我先生,速速搬救兵來替我解圍,事先說好,你們可彆撂挑子當縮頭烏龜啊,隻管放心,天底下沒有我先生找不回來的場子!”
簡明啞然失笑,還想智取?
曾先生以心聲提醒道“簡明,
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,是絕對不願意主動招惹他的,見了麵,隻會繞道走。”
簡明疑惑道“是那種看似玩世不恭、喜歡嬉戲人間的世外高人?”
曾先生剛要說話,就聽到簡明繼續說道“肯定是了,我的這位祖師爺,何等玉樹臨風,年輕有為……”
曾先生臉色微變,瞬間伸出手,按住簡明的肩膀,再以雙指彎曲,在少年後頸處接連敲擊數下,最後以拇指抵住簡明後腦勺,盯著那個白衣少年,以心聲說道“崔宗主,如此作為,是不是有失身份了。”
簡明隻是奇怪為何曾先生的一連串動作,少年修士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語,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。
因為處於一種渾然不覺的玄妙境地,尚在走神,並未回神。
崔東山一臉茫然,我不認賬,你能奈我何?有本事就來打我啊,來一場問拳啊,三拳過後,老子滿地打滾,你得求我彆死……
結果後腦勺挨了一巴掌。
崔東山立即收起這點小伎倆。
陳平安站在了崔東山身邊。
崔東山連忙將功補過,以心聲岔開話題,說道“先生,這個家夥,除了賒刀人身份,還有可能是那位曆史上的‘徙木者’。”
陳平安微微訝異,問道“那個‘徙木立信’的典故中,籍籍無名的徙木之人?”
徙木者,當然是兩個人,一個是為何要徙木立信之人,以及一個字麵意思上的搬運長木之人。前者名垂青史,後者誰去管。
崔東山點頭道“差不離了。”
陳平安問道“是飛升境修士,還是一位鬼仙?”
崔東山笑道“是後者。”
崔東山雙手插袖,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,“還有這個秦不疑,是竹海洞天純青的教拳師傅。當年潛入洛京,割走虞氏皇帝一顆頭顱的刺客,是苻南華身邊侍女青桃的師父,也是秦不疑的師妹。隻是這撥人,行蹤不定,藏藏掖掖,喜歡自稱洗冤人,算是一個極為鬆散的山頭,相互間不經常碰頭,都不願意待在山上當神仙,就喜歡在山下跑,行事風格類似墨家,隻是類似而已。”
在陳平安和崔東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時候,對方也在打量那兩青一白,兩武夫一修士,三人剛好是老人,年輕人,少年。
陳平安遙遙抱拳笑道“曾先生,多年未見,風采依舊。”
曾先生抱拳還禮,“無本朽木而已,當不起‘風采’二字,陳山主好記性。”
腋下夾刀的少年猶豫了一下,壯起膽子問道“你就是陳平安?”
眼前這位青衫客,跟簡明想象中的年輕隱官不太一樣,這一路行來,曾先生偶爾會聊幾句關於劍氣長城的事跡。
曾先生還賣了個關子,隻說自己欠了此人一筆債,將來有機會得還上。但是如何欠下的,曾先生沒有細說。
不過當年得知年輕隱官是寶瓶洲人氏,簡明還是頗為高興的,能夠與陳平安扯上點關係,即便是還債,簡明也沒覺得有什麼。
陳平安點點頭,笑道“小兄弟是曾先生的高徒?”
簡明咧嘴一笑,沒有說話,行走江湖,交淺言深,這點道理還是得有的。
簡明與身邊這位曾先生,雖然有師徒名分,但少年還是按照約定,稱呼對方為曾先生。
之前簡明秘密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,從一個學武不精的婦道人家手裡,成功偷來這把名為“名泉”的寶刀。
隻是按照曾先生的說法,這種不告自取的行徑,不算偷竊,而是一種歸還。因為是大泉李氏欠他的,既然注定無力償還利息了,本金總得拿回來。
陳平安笑道“聽口音,你是寶瓶洲石毫國人氏?”
簡明愣了愣,微皺眉頭,自己不過是用一句蹩腳的桐葉洲雅言說了幾個字,就能猜出自己的家鄉?
曾先生麵帶微笑,為少年一語道破天機,“先前風雪兼程趕路,曾有飛劍暗中護送。”
崔東山小聲嘀咕道“先生,這個曾先生很會說話啊。”
韓光虎在滿地積雪中前行一步,先望向站在那位年輕隱官身邊的宋雨燒,雙方點頭致意。
老武夫然後再偏移視線,看著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年輕人,笑問道“你就是鄭錢的師父?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我就是裴錢的師父,前輩是?”
是這麼個開場白,老人又是一位止境武夫,肯定是金甲洲韓光虎無疑了。
不過看樣子,當年金甲洲北部戰場,與劍仙徐獬共同攔阻完顏老景一役,老人受傷不輕,明顯傷及了臟腑,跌境帶來的一連串後遺症,始終沒能得到妥善解決。
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那個少年容貌的練氣士,腋下所夾之刀,好像正是姚嶺之丟擲的那把“名泉”。
如此說來,少年此次出手盜竊,多半是那位“賒刀人”曾先生的授意了。
就是不知道這筆債,有無結清。如果大泉李氏沒有償還債務,會不會記在大泉姚氏頭上?
老人自報名號,“老夫姓韓名光虎,來自金甲洲。”
陳平安拱手抱拳,“落魄山陳平安,見過韓宗師。”
韓光虎依舊雙手負後,開門見山道“不忙著說客套話,我這趟出門遊曆,除了找鄭錢喝酒敘舊,更想與她的教拳師父,與陳宗師討教一二,切磋切磋。”
當年倒懸山師刀房的那堵影壁上邊,貼滿了五花八門的張榜懸賞單子,其中有一份懸賞,出自署名金甲洲韓萬斬之手,懸賞金額高達五百顆穀雨錢,要與天下各路豪傑買下一場問拳,隻要打贏了寶瓶洲大驪武夫宋長鏡,就可以領取賞額,其實與那宋長鏡,雙方無冤無仇,見都沒見過,隻是那會兒“韓萬斬”,對小小寶瓶洲,嗤之以鼻,對於剛剛躋身止境的大驪藩王宋長鏡,更是不屑一顧,一個屁大地方,也配擁有一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?
這也是老人先前在青篆派那邊,自稱“被寶瓶洲打了個好幾個耳光”一說的由來。
之前在那個小門派的山巔,韓光虎就曾有言,要找個機會,掂量掂量陳平安的拳腳斤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