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說第一劍,白景是禮節性問候。
之後就是真正的問劍了。
果不其然,如鄭居中所預測,謝狗好似坐鎮主壇,住持一場聲勢浩大的普天大醮,祀三千六百神位,群星列宿,無比契合法軌儀範,隻見宛如遠古神靈現世的謝狗,抬起一隻手,笑著說著兩個字,“落幡。”
三千六百道占據星位的淩厲劍光,瞬間合攏於一點,即那個屍首分離的離垢。
離垢被劍光戳成了馬蜂窩一般,何止是血肉模糊,筋骨粉碎,整個人身天地的洞府都悉數炸開了。
可即便如此,沒有誰覺得離垢就此落敗,甚至可能都未受傷。
離垢瞬間拚湊出完整真身,再一招手,將那顆隨便被“一腳”踩凹的腦袋放回脖頸之上,道氣流轉,光芒瑩瑩,麵容如舊。
至於那個無名氏,就是站在原地,甚至從袖中摸出了一壺酒水,隻憑傾瀉散開的一身沛然拳罡,就擋住了那些“過路”劍光。
而且這位飛升境圓滿修士兼止境武夫的拳意,細看之下,分出了十層之多。
之後就是兩座道教大醮,白景的劍光數量依次驟減,但是更為鋒芒無匹。
隻是三次遞劍過後,離垢都會在下一劍遞出前的間隙恢複原貌。
七十二候劍陣開啟時,七十二位“白景”分彆站在一地,困住大陣中央的重瞳子少年,一同單手持劍,劍指那個離垢,七十二條劍光如雷電交織的雪白長龍,轟砸在離垢身上,導致後者當場變成了一大灘血肉消融的金色光芒,隻是金光中交織著不計其數的絲線脈絡。
之後白景的出劍順序,按部就班,故而略顯死板,所以就更像是一種顯擺了。
相較先前那個麵癱的少年,再次恢複真身的離垢變得眼神熠熠光彩,死死盯住那個白景。
白景見狀哈哈笑道“呦,被一點毛毛雨淋在身上,這就生氣啦。”
小陌以心聲解釋道“這個離垢,雖然暫時還是飛升境,但是防禦之高,大致可以視為十四境,白景之所以對離垢糾纏不休,就是想要在他身上,找出一種可以破解‘無境之人’的獨門劍術,她需要在兩條劍道當中確定一條路行走,到底是以真相破虛妄,以無限小的一粒芥子劍光,斬開無限大的太虛境界,還是以某種更大的虛相涵蓋虛相,最終吃掉對方,就像先前那手‘撒網’,就是白景在這條劍道顯露出來的一個例子,而她之所以模仿我們這座陣法如此之快,歸根結底,還是與她的另外那條劍術大道相契合,就被她現學現用了。這一切隻因為白景在萬年之前,就想要做成一樁壯舉,在她躋身十四境之前,必須先殺個十四境修士。”
陳平安點點頭,白景這樣的腦子,好像有資格進入避暑行宮。
陳平安打趣道“小陌,白景這些涉及大道根腳的秘密,你是怎麼知道的?謝姑娘與你很以誠待人啊。”
小陌滿臉無奈,“不是她告訴我的,隻是打交道久了,雙方比較知根知底。”
陳平安突然問道“那我的兩把本命飛劍,豈不是剛好淪為白景極佳的大道食物之一?”
小陌笑道“她不敢的。”
陳平安自嘲道“前提是我彆落單。”
小陌眯起眼。
陳平安沒好氣道“開個玩笑,彆這麼較真。”
小陌說道“除非情非得已,我其實也不想跟她為敵。”
陳平安點頭道“這麼想就對了。”
李希聖眺望遠方,說道“周密這是要逼迫蠻荒天下的那個存在主動現身了。”
陳平安聽聞此言,頓時憂心忡忡起來,問道“照理說,蠻荒那個存在,不是應該會抵觸周密的這種行徑嗎?”
一旦兩座天下相撞,不管是一撞過後,兩條渡船擦身而過,抹平各自至少一兩個大洲,還是相互間撞出一個無比巨大的凹陷再彈開,又或者浩然與蠻荒就此接壤不管是哪種情況,對於兩座天下的“地主”而言,好像都是絕對不願意看到的情況。尤其是
第三種情況,最為糟糕,就像讓兩個必須護住自家一畝三分地的“地主”,沒有了任何回旋餘地,陷入一種狹路相逢、短兵相接的境地。
當然,如此一來,對禮聖的影響是最大的。
顯而易見,周密登天之後,將禮聖視為了最大隱患,可能陳平安都隻是排在第二位的。
對付陳平安,不過是朝落魄山丟了顆棋子。
針對禮聖,卻是直接搬來了一座蠻荒天下。
陳平安知道這個所謂的存在,每一座天下都有,是與每座天下第一人互為苦手的壓勝對象。
就像五彩天下,那個名為“元宵”的小姑娘,也就是太平山黃庭收取的嫡傳弟子,小姑娘如今就跟在寧姚身邊修行。
青冥天下那邊,陳平安猜測是那個閏月峰的武夫,辛苦。畢竟幾次閒聊,陸沉給出了太多的證據。
而浩然天下,是那個傳聞與至聖先師“分庭抗禮”的撐蒿舟子,陳平安甚至猜測那個被至聖先師誅殺的“鄰居”,以及被後世野史編排成被至聖先師親自入山持斧劈殺的某人,都曾是浩然天下天地顯化而生的那個神異存在。
李希聖搖頭道“對於浩然反攻蠻荒一事,蠻荒天下的那個存在,想必感受到了一種莫大隱患,所以會變得極為憤怒。”
“隻說青冥、浩然和蠻荒三座天下,你大概猜出來了,其中道祖對這類存在的壓製,是最有成效的,除了道法高之外,這與道家根祇所在、追求道法自然有關,閏月峰武夫辛苦,至今還未能躋身武道十一境,這還是道祖刻意放寬了對他的限製。浩然天下因為禮製最為繁密的緣故,至聖先師與那個存在,相互間可謂勢若水火,至於蠻荒天下,托月山大祖隻差半步,始終未能躋身十五境,由此可見,這個存在,是三者中最”
陳平安苦笑道“相對是最能打的那個了。”
李希聖仰頭望向彆處,點頭道“相信這與周密謀劃有關,如果當初未能登天離去,他的退路,恐怕就是與這個存在‘合道’,憑此躋身十五境。”
陳平安皺眉道“這類存在,不是極難尋覓且殺之不絕嗎?”
李希聖笑了笑,看了眼陳平安,反問道“一定要殺嗎?”
陳平安啞然。
確實,關起來就是了。
遠處戰場那邊,劍光驟然消失,謝狗撇撇嘴,“小打小鬨,沒啥意思。”
關鍵是碰到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嘴的貨色。
無名氏揮揮手,驅散那些縈繞不散的淩亂劍意,笑道“白景,撒完氣啦,確定不打了吧?”
離垢臉色微白,默不作聲。
又被白景這個瘋子消磨掉了數百年道行。
謝狗扯了扯嘴角,“白啥景,謝什麼狗,如今我名叫梅花。”
到底是浩然修士,於玄忍不住看了眼那個被年輕隱官稱呼為“小陌”的劍修。
謝狗一步走到離垢身前,與少年麵對麵,她雙手叉腰,瞪眼道“你瞅啥瞅?還不服氣?!”
要不是擔心小陌誤會,她非要一腦袋把這個麵癱少年給腦闊兒錘爛哩。
李希聖問道“知道禮聖為什麼要把你,還有小陌先生都一並拉過來嗎?”
陳平安看了眼前邊的符山籙河,點點頭,“因為我合道半座劍氣長城。”
李希聖問道“你當真願意?舍得嗎?”
陳平安說道“隻要文廟將這筆功勞記在飛升城頭上,我就沒什麼不舍得的。”
半座劍氣長城,這原本可能是陳平安未來躋身十四境的成道之基。
小陌出聲提醒白景可以回了。
謝狗驀然回頭,朝小陌露出個燦爛笑臉,她不再跟那個離垢一般見識,劍光一閃,立即返回大陣中。
原來最前方,禮聖法相,已經伸出一隻手,抵住了整座蠻荒天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