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沉笑道“這是陳平安教書用的本子,教書先生的這些心思和功夫,蒙童是不會知道的。”
寧吉好奇問道“天底下的教書先生,都是如此嗎?”
陸沉說道“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,隻是耗時各有長短,用功各有深淺罷了。”
陸沉抖了抖袖子,摔出一摞紙張,交給少年,“這是那位不是文廟聖賢勝似聖賢的召陵字聖,許夫子的說文解字,這些零散書頁,尚未編訂成冊,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稿本了,都不算是後來刊印的所謂底本。你留著好了,不用歸還,將來如何處置,不用詢問貧道的意思,全憑你自己安排,是留是送都隨意。不用矯情,覺得會不會無功不受祿,貧道與你一場萍水相逢,想來以後肯定再重逢的。”
除了讀生書和溫熟書,差異不大,隻是更換了幾本書單而已,但是之後紙上的“講書”一項,就被陳先生直接刪除了,在紙上用朱筆旁注“擱置”二字。
而隨後的“看書”,比如最早陳先生製定的課程,是看某某資治通鑒考異,觀省錄,文辭養正舉隅,每周各三頁。朱子小學,每天一頁,等。而且這一欄,陳先生有過數次朱筆更改數目的跡象,不斷勾掉在旁重寫,不止一次,結果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換成了更為簡略粗淺的書籍,再多出了一部繪圖本,當然同樣是出自陳先生的手稿本了,繪畫了各種山川河流,百家技藝等,輔以文字,圖文並茂。
隻說此書,前邊的書頁,多是與鄉野村落、世俗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,例如春耕、農時、五穀以及各種樹木魚類等。
與此同時,作為每天上午最後一項的習字課,也是改動很大,比如最早的打算,不同學齡的蒙童,分彆是“每日寫,古碑額十字”,“說文解字篇,三字到五字不等,可在教字期間,粗略講解音律、訓詁等內容。”“孝經或黃庭經,當以正楷字體,粗筆寫大字,書寫二頁。”
之後還有個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放棄想法,就是教蒙童學寫字,不是從中規中矩的楷書入手,而是完全按照字體的淵源流傳,從小篆學起,然後是隸書,最後才是楷書。至於行書和草書,以及更為曆史久遠的蟲鳥篆,先是被陳先生批注“不妥”二字,之後想了幾個變通的法子,比如是不是可以隻教幾個字而已,好讓蒙童知曉天地間還有這幾種字體而已……結果仍是被朱筆勾掉了,陳先生在旁再次批注一句,“想來還是不妥”。
還有單獨放在桌上的一摞紙張,上邊寫了許多注意事項。
比如關於“孝”與“孝順”,陳先生就有寫了好幾句提醒自己的言語,並且顯然是在不同時間段的筆跡和心得。
“當講否?”“需要慎重解釋兩者的差異,慎之又慎。”“若無絕對把握和合適時機,不提。”
又比如一句“天下事,以立誌為先。”緊接著陳先生便有了疑問,稚童學子之立誌,可有高低、大小、先後之分?
子曰父母在,不遠遊,遊必有方。可與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,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。兩語可作一並解釋。
還有一些疑問和想法,後邊以蠅頭小楷或是行書,寫滿了一整頁紙張都意猶未儘,反麵都有與之相關的密密麻麻文字。
還有一個暫時沒有在學塾派上用場的稿本冊子,依舊是陳平安親筆手書。
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、警句,古人淺語、嘉言懿行,截取某些膾炙人口的詩句,等等。
再有一本薄薄的刪減本,因為押韻,好似順口溜,所以讀起來朗朗上口。
陳平安早年獨自出門遠遊,後來在桐葉洲那邊,帶著小黑炭一起趕夜路,都用上了。
都是按照夜航船條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,挑挑揀揀,編撰出來的對韻。
挑了三十六篇曆代文豪大家專門描寫山水風景的絕佳散文,又被陳平安分上中下三冊,每一冊各有各的行文質樸,文藻優美。
學塾的習字課,陳平安先教蒙童書寫他們自己的名字,先前已經上過幾年學塾會寫的,就學寫類似“學而時習之”的句子,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內的堂號匾額與那幾幅楹聯內容。
此外才是一些膾炙人口卻淺顯易懂的詩句,例如舉頭望明月,城春草木深,白日依山儘。春日遲遲,卉木萋萋……在蒙童們埋頭寫字的時候,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,就雙手負後走在三列課桌間,偶爾伸手,雙指撚起蒙童的“筆管”,輕輕一提,陳平安若是一提就起,便會提醒他們注意握筆寫字的時候,要聚精會神,要學會專心。或是停下腳步,指出孩子在落筆時某個筆畫的不對地方。
等到習字課結束,到了午時中,準時下課。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飯,有半個時辰的閒餘功夫。
如果一日隻有早晚兩頓飯的,各自玩耍便是,上樹捉鳥下河摸魚都隨意。
陸沉和寧吉就像兩個徹頭徹尾的“外人”,看著學塾外這片曬穀場空地的熱熱鬨鬨。
每當這個時候,看上去人高馬大、身材健碩的趙樹下,就派上用場了,因為師父會要求他演練一套拳法。
趙樹下臉皮薄,其實一開始就挺尷尬的,關鍵師父還叮囑他,一定要弄出點動靜聲響來,塵土飛揚,兩隻衣袖劈啪震響。
這對於那些好動的男孩子來說,看那個趙樹下打拳,比跟著家裡長輩去縣城那邊趕集、看廟會,或是年關時節購買年貨,差得不多了。
而陳平安自己,就自顧自去廚房吃飯去了,端著碗,斜靠門口,站在那邊看趙樹下的笑話。
蒙童裡有三個女孩,喜歡踢毽子,於是陳平安就做了幾隻銅錢雞毛毽子,順便做了個雞毛撣子。
陳平安偶爾會喊一個麵黃肌瘦的蒙童,一起吃午飯,這個孩子坐在學塾中間一列,瞧著卻比剛入學的五六歲蒙童還要矮小瘦弱,隻是喊了兩次,孩子都紅著臉沒點頭,陳平安想了想,就不再堅持。
因為學費收得低,蒙童人數也不多,所以陳平安就在學塾附近開辟出一塊菜圃,圍以一圈竹編柵欄,再養了些雞鴨,又用一個低價,跟鄉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園,與趙樹下一起在山上墾荒,種了些玉米之類的農作物,以及栽種下桃、枇杷等果樹。原本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做個豬圈,買兩隻豬崽兒,還曾想著種些桑樹,隻是不管養豬還是養蠶,氣味都重,想想就算了。
真要改善夥食,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,實在不行,讓趙樹下抓頭麂子、野豬就是了。
陸沉斜靠日晷,伸出一根手指,淩空寫了個一個“丂”字,字跡如濃墨重筆,懸空經久不散。
道士與一旁少年笑著解釋道“這個字,後來就演變成了‘於’,古意是氣欲舒展之貌。過兩天,會有一位道門老神仙,做成一樁合道星河的壯舉,老真人就是這個姓氏,山上習慣敬稱他為符籙於玄,有點類似陰陽家一脈的‘談天鄒、說地陸’,當然還有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。”
說到這裡,陸沉一抬手,手中便多出兩根青竹材質的行山杖,拋給少年,笑道“走,帶你逛逛附近的山水。”
寧吉伸手將綠竹杖接過手,說道“陸道長,我腳力還行。”
陸沉率先挪步,走出學塾這邊的曬穀場,沿著一條溪邊小路,往隔壁村子那邊行去,隨口笑道“無論是文人雅士的遊山玩水,還是討生計的跋山涉水,總有體力不濟的時候,退一萬步說,哪怕一個人腳力再好,心呢。拿著就是了。”
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,腰懸一隻黑色袋子,以竹杖戳地,悠哉悠哉,“人之年少階段,除了求學,增長見識,還需要講究一個培元氣養精神,強身健體,穩固體魄。”
“要時常讓識神退位,元神歸位,這就是我們道家所講的‘常保赤子’。至於何為識神,何謂元神,你將來如果有機會修行,自會明白,記得與你的傳道恩師多問一句,元神與元嬰的淵源。”
“你以後在求學路上,修道途中,肯定會遇到一種糾結的人,與好壞、善惡無關,就隻是心不定。”
“曉得自己做錯了事,要願意與人說對不起,遇到他人的過分要求,也要敢說一句不可以,如此一來,做人就比較輕鬆且清爽了,活得不彆扭,故而元神自在,我還是我,物隨心轉,我就是我。”
來到溪邊,陸沉掬水洗臉,岸邊有一棵綠蔭蒼翠的老樟樹,陸沉坐在石頭上邊歇息片刻,從袖中摸出一本陳平安在空白處寫滿細小文字的批注本,笑道“不可一味推崇古人,盲
目高看古書,一門心思向故紙堆裡鑽去,而不出來,出不來。”
“就像陳平安這樣,讀書須先厚其書,再薄其書,最終做到一事,餘下幾句與書上心心相印的言語,或是一二個道理,任何一本書籍,無論是號稱百世不移的經典,還是不夠正統、甚至是被視為不入流的雜書,能夠從中得到一兩個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,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,就不算白讀。”
說到這裡,陸沉伸出左手,雙指並攏,輕輕擰轉畫圓數圈,少年驚駭發現,仿佛樹蔭的那份青翠綠意都被道士給凝聚起來了,陸沉再往溪水中張望一番,一勾手指,便有一塊濕潤青石躍出水麵,攥在右手搓動一番,碎屑簌簌而落,最終變成了兩方長條青綠色素章,道士雙指捏住素章,左手手指作刻刀,開始篆刻印文,分彆是“開卷有益”和“寧吉讀過”,交給少年,微笑道“將來遇到某本心儀的好書,可以在書頁上鈐印這兩方印章。”
少年委實是見之心喜,就不客氣了,連忙與陸掌教道謝,陸沉笑著擺擺手,“跟貧道客氣什麼,真要過意不去,將來修行路上,自報名號之餘,可以額外添上一句,陸沉是你的小師父。雖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順的那種師徒了,做人須念舊,昔年香火情還是要講一講的嘛。”
隨後少年跟著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間,頭頂烏雲密布,悶雷陣陣,看樣子是要下雨了。
當他們來到一處山頂,當地土人,將此地俗稱為送駕嶺。
霎時間,大雨磅礴,天地昏暗。
陸沉給寧吉遞過去一把油紙傘。
雨水傾盆而落,如天漏缺口一般。
兩人撐傘站在原地,陸沉微笑道“何謂完人,天性舒展無遺漏。”
“天地間的第一等讀書人,在‘禮’字上做學問,或開辟或穩固道路,讓人間道路,乾旱不乾裂,雨季不泥濘。就像我們來時的路。”
“第二等讀書人,窮其一生,在‘理’字上鑽研,力求得其醇正,承襲道統續香火。就像那邊的屋舍,還有我們手中雨傘。”
“第三等,在書齋治學,白首皓經,在‘字’上兜兜轉轉,也能裨益文脈。就像每隔裡路,就有一處的路邊歇腳行亭。”
“再下一等,就是讀過很多聖賢書,仍舊是半桶水,趨利避害,卻也無心害人,還願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,天底下的讀書人,這類人十占八九。又下一等,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,道貌岸然,古板迂腐,以禮教道統和正人君子自居,行事刻薄,不通人情。最下一等,則是偽君子,真小人,他們學問越大,於世道危害越大。就像一本佛經上說的某種人,入我法中,住我寺院,壞我正法。”
黃豆大小的雨點,打得油紙傘震顫不已。
寧吉依稀看到,遠處泥濘山路間,有人健步如飛,往這邊趕來。
少年記性好,且善於捕捉細節,敏銳發現登山來此的趙樹下,並非是“今天”的趙樹下。
陸沉說道“趙樹下是來這邊練拳的。在學塾那邊,束手束腳,這個拳招施展不開來,而且出拳動靜太大。”
崔瀺有拳法,名為雲蒸大澤式。
果不其然,那趙樹下來到這邊山巔,雙足站定,氣沉丹田,拉開拳架,開始朝天出拳。
陸沉與少年解釋道“此拳有大出處,有個屬於亞聖一脈儒生的崔姓老人,讀書很多,有天在書上看到一個稗官野史的典故,說遠古時代,大地之上接連大旱數年,民不聊生,有一位女子雨師憐惜蒼生百姓,不惜違反天條,擅自降雨給人間,結果惹來天庭責罰,將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,日夜拷打,直至將其打碎金身,再將她貶落凡塵,相傳在那道天帝申飭的詔書中,有‘自作自受’一語。崔姓老人看到此處,滿腔憤懣,怒不可遏,剛好是入梅時節,屋外大雨滂沱,他便走出去,才有了這麼一拳。”
寧吉下意識抬頭望天,問道“陸掌教,是真有此事嗎?”
陸沉笑道“貧道憊懶,術法不濟,不敢輕易蹚水至萬年之前的光陰,所以不敢說此事的真假。”
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,和那個窯工娘娘腔,加上後來進入落魄山竹樓的崔誠,相信三人都想不到,他們會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聯係在一起。
一場仿佛神靈往人間潑墨的瓢潑大雨,來也快去也快。
趙樹下遞出十數拳後,就已精疲力儘,略作休息,穩住呼吸,便走樁下山,返回學塾。
陸沉隨後帶著寧吉來到彆處山頭,名為烏泥潭,潭中魚類與彆處異,此地鯽魚與泥鰍,身上皆有一條金線。
這也是一處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,上了歲數的鄉賢耆老,需要先在祠堂齋戒三日,然後上山來此祈雨,往往不等下山隊伍返回村子,就有下雨的跡象了,極靈驗。
寧吉問道“那位被從天上貶落凡塵的雨師,當年莫非是在這邊落腳嗎?”
陸沉笑道“這可說不準,誰知道呢。當地的鄉土傳說和地方縣誌,隻說與某條過路的蛟龍之屬有關,並未提及那位雨師。”
學塾下午,未時開課,至申時中結束,蒙童就可算下課放學了。
一天下來,差不多是三個半時辰。除了日課之外,每個月學塾還開設有三堂月課,在提前下課半個時辰的某天下午,申時起,一般都是陳平安傳授蒙童額外的讀生書和習字課,這類生書,在蒙學課本之外,也無課業要求,陳平安會拿出十幾本不同門類的書籍,涉及音韻金石、天算水地、典章製度等,讓孩子們自己翻看,有問題就可以跟他詢問生僻字或是某句話的語義。
陳平安也會拿出一些實物,放在桌上,類似版刻一般書鋪隨處可買的幾本碑帖,自己雕刻的幾方印章,瓷器等等,讓蒙童有個最為直觀的印象,弄清楚一個什麼是什麼。
再就是一些農忙時節,鄉塾就會隻上半天課。
那個教書先生也會幫忙下田地乾活,便有一些老人,在背地裡聚在一起,笑言幾句,類似陳先生做起農活,真是一把好手,比教書強些。
為了搶水,上下村子之間,時常啟釁毆鬥,大規模械鬥都有可能,可隻要沒鬨出人命傷殘,縣城那邊一般都不管這些。
學塾下邊幾乎都姓陳的村子,跟那個山坳入口處最大的浯溪村,雙方搶水最凶,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,兩個村子裡邊幾乎所有的青壯都參加了,因為學塾這邊有個孩子,他父親也在其中,這個看似悶悶的木訥漢子,下手卻夠狠,估計浯溪村那邊是知根知底的,數人圍毆,原本就是雙手籠袖蹲在遠處看熱鬨的陳平安,見那漢子給人一扁擔抽冷子打翻在地,隻得一路小跑過去,在一路亂棍如雨、鋤頭當中,找準機會,扶起那倒地漢子就跑路,
浯溪村幾個婦人,不知是覺得這個教書先生實在欠揍,還是覺得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,與尋常看膩了的莊稼漢子不一樣,嬉笑著就上去攔路,虧得那教書先生腳底抹油跑得快,倒是那個漢子,喘過氣來,隻是跟教書先生點點頭,鄉野村民,客氣話,說不太出口,就隻是咧咧嘴,質樸漢子的眼睛裡,全是謝意,然後就用當地方言與那些隔壁村的悶悶罵娘幾句,大步重返“戰場”。
隔天浯溪村的那兩位老夫子聽聞此事,在酒桌上大罵不已,有辱斯文,成何體統!為了那點學費,此子真是半點臉麵都不要了。
當時“戰場”外,道士就帶著少年蹲在路旁,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。
陸沉笑道“山上山下都一樣,不外乎兩件緊要事,打得過,跑得掉。”
寧吉百思不得其解,忍不住問道“陸道長,陳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嗎?”
陸沉說道“在學某人。”
寧吉如今不跟陸掌教見外了,好奇追問道“某人是誰?”
陸沉微笑道“他之於陳平安,就像陳平安之於你。至於此人到底是誰,你暫時不必知道。”
在這嚴州府地界,有幾個習俗,一些鄉野村子,常會由族祠那邊出錢,請戲班子舞竹馬,用竹篾編出竹馬架子,外糊各色彩紙,然後在馬脖頸係上五彩串鈴,敲鑼打鼓,討個好兆頭,極為熱鬨,孩子們就跟在竹馬隊伍的後邊,鬨鬨哄哄,跟逢年過節差不多。此外常有男女互為嫁娶結為聯姻的兩個村子,稱之為世親,每年正月裡,哪怕隔著老遠,相互間都會類似走親戚一般,去對方祠堂敬香、放鞭炮,再在當地吃上一頓飯。就像中間那個村子,就與幾十裡外的一個大村子是世親,每次與人多勢眾的浯溪村搶水,或是碰到糾紛,處於下風受了欺負了,當晚就會有村民去山燃一堆篝火,第二天那個世親村子就會有大隊人馬,天未亮就自己準備好當天的口糧,浩浩蕩蕩往這邊趕,二話不說,直奔浯溪村的祠堂。
陸沉曾經帶著少年外出“遠遊”,親眼看到某些府縣界碑的立起與移動,少年也曾置身於某個朝代,每月朔望日,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鐸,在路上用唱誦一種教民榜文,大多簡明扼要,往往就幾句話而已,不會超過三十個字。陸道長就會與少年大致解釋一國律例、大誥諭旨和地方鄉約、族規的各自利弊。
學塾裡邊,有個經常挨板子的孩子,他家在村子裡,屬於那種相對家底殷實的門戶。
孩子自己沒說什麼,回到家,也沒告狀,估計是爹娘長輩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紅腫手心,立馬就不樂意了,就找到那個下手沒個輕重的陳先生,埋怨不已,揚言再這麼打孩子,以後就不在這邊學塾念書了。那位先生也沒說什麼,隻是點頭答應下來。結果夫婦倆前腳才走,那個孩子就偷摸到學塾這邊,滿臉漲紅,陳先生摸了摸他的腦袋,笑著說了一句,以後你再犯錯,先生打還是要打的,就是會輕一點。孩子咧咧嘴,撓撓頭,沒說什麼。
每天放學下課,陳平安經常去溪邊釣魚,也能讓趙樹下下廚,晚飯開個小灶。
就有幾個日常讀書不開竅、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,壯起膽子,跟先生一起垂釣,其中一個常年不穿鞋的高個兒,釣技不錯,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長串的溪魚,走之前,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魚簍裡邊,可能是臉皮薄,不太敢這麼做,他就故意隨手丟到魚簍附近,撒腿就跑。
陳平安也沒客氣,將那串溪魚丟入魚簍內。結果第二天清晨,孩子沒交課業,照舊挨了一頓板子,疼歸疼,咧嘴笑。
於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記板栗,疼得當場抱頭,先生板起臉,壓低嗓音教訓一句,釣魚本事不小,那本繪圖書頁上邊的幾種魚,都記住了?孩子赧顏搖頭,倒是不說謊,老老實實說自己認得畫的魚,認不得旁邊的字。先生笑罵一句,吃得記不得麼,怎麼一釣魚就這麼靈光,認書上幾個不會動的字,難道比釣那麼多遊來遊去的魚,更難?
這天上課,孩子就專門盯著那幾頁圖畫和文字,其餘一切不管。陳平安見他開小差,也沒管。
還有那年紀小、在課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,又不敢跟先生開口,直接就在學堂裡邊尿褲子的。
被發現後,哄堂大笑,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靜,親自帶著孩子去溪邊清洗褲子,讓他以後膽子大些,在課堂上舉手,然後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,都不用說什麼,先生自會找個由頭,讓他離開學塾的。
有個孩子上學的時候,悶悶不樂,垂頭耷腦的,先生就問他怎麼了,孩子說昨兒跟爹娘說理了,結果挨了一個大嘴巴子。
陳平安便問孩子說了什麼道理,那個將書上道理現學現用的蒙童扭扭捏捏,陳平安忍住笑,安慰幾句。
這天開課授業的時候,所有孩子都發現那個教書先生,時常麵帶微笑,比以前多多了。
有個沉默寡言的蒙童,他獨獨住在山上的一個村子,所謂村子,其實就隻有幾戶人家而已,所以他每天上學放學,都要走好幾裡山路,但是無論是怎樣的惡劣天氣,下再大的暴雨,這個孩子從不遲到。陳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,極為狹窄,遇到暴雨天氣,常有山洪,若是不小心墜入洪水中,不堪設想,就讓趙樹下每逢雨天,如果這個孩子恰好是上學或是放學,就悄悄護送一程。
有次月課結束,陳平安就笑著說與那蒙童一起上山,原本來來往往如飛一般的孩子,跟在那個手持一根綠竹杖的先生身邊,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,夜幕中,到了他家門口,孩子幾次欲言又止,約莫是想要邀請先生去家裡坐一坐,吃個飯,但是家裡太窮,就沒好意思開口。陳平安就笑言一句,得與你厚著臉皮蹭頓飯了,在那昏暗的屋內,跟那家人吃了頓飯,還喝了點土釀燒酒,教書先生醉醺醺離開,結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長一段夜路。
近期陳平安開始專門收集各類詩詞文章的序跋。
陳平安也準備了一些紙張和筆墨,其中就有可以寫春聯和福字的紅紙。準備一年下來,挑選那些習字課業優異者,和用功努力的蒙童,在年關散館之前,分彆送給他們。
除此之外,每天晚上,陳平安都會劈削出木、竹牌,累計有三四百塊之多,分彆寫上一首詩,或是某個此語的彆稱,後者例如茶,就是不夜侯。
竹與木牌,這位教書先生皆是一筆一劃,從容寫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