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玄猶豫了一下,笑道“山川走百靈,不是神便是仙。山居修煉神通或仙法,總有喜歡清淨的。”
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,陳平安則繼續禦劍遠遊海上。
————
幾個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,一起在跳魚山無償當師傅,幫那八個大驪王朝精心挑選出來的修道胚子,傳授一些不涉宗門隱秘、不犯山上忌諱的粗淺道法,其實不算什麼難事,而這四個同祖卻不同宗的道士,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久而久之,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較熟了。
同樣是在跳魚山,那邊教拳是在演武場,這邊的傳道之地,是一座空曠大殿之內,地上擺放幾張蒲團,據說是從北俱蘆洲三郎廟那邊重金購得。
白鳳他們都說過了自己的境遇,唯獨香童不肯多說半個字。
當時就連境界、輩分最高的天君薛直歲,都毫不遮掩,說自己被陳山主帶著走入一座高九層的琉璃寶塔,手中多出一把掃帚,每天就是一起掃塔。薛直歲從底層掃起,陳平安便從頂層開始掃塔。每當薛直歲選擇從頂層掃起,陳平安就又從第一層掃起。
今天又被梁朝冠追著問,香童實在是煩了他們幾個,便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,“瞎逛。”
還真不是香童矯情,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,每每想起,香童都要忍不住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。
原來那廝仗著境界高,手段怪,腦子拎不清,非要拽著香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,約莫度過了虛幻的百年光陰。姓陳的總喜歡給他出難題,讓他失去了一身道法,天地間也無半點靈氣流轉,卻要逼著他當過逃難的乞丐,非要他憑本事靠著一隻破碗,當上富甲一方的豪紳,才算過關。做過好些年在縣衙當差的捕快胥吏,靠著一點“祖傳”的三腳貓把式,每天卻要緝捕那些隨便飛簷走壁的江洋大盜,清剿什麼水匪,好幾次差點被亂刀砍死。
京城皇榜唱名報喜,當個與新科進士老爺們討要幾個賞錢的跑腿,好不容易靠著腿腳伶俐,懂得翻牆抄近路,得了錢,興許還要被幾個同行堵在巷子裡一頓拳打腳踢,然後那廝就會蹦跳出來,說幾句類似“光天化日,天子腳下,休得放肆”的惡心話,嚇跑了那幫王八蛋,然後他就雙臂環胸,斜靠牆壁,笑嘻嘻看著鼻青臉腫的自己踉蹌起身。
陳平安甚至讓他在通衢鬨市或是漕運碼頭,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計,高高掄起手臂,一榔頭砸下去,砸得他胸口發悶,兩眼冒金星,在一陣喧鬨喝彩聲中,那廝卻已經開始高聲吆喝起來,售賣大力丸。
偶爾也有些散澹清閒的山行光景,那家夥說是勞逸結合,怕他道心崩了,將來不好與於道友交待。
一同穿草鞋背著籮筐入山采藥,順便訪仙賞景,那廝滿嘴胡謅一些既不懂用典、也不合平仄韻律的打油詩,什麼君王輕詩客,宰相薄武夫。解憐香童兒,唯有陳郎中。
還曾在一朝國都,接手了一間生意不景氣的靴鋪,香童哪裡懂這個,自然抓瞎,最後在姓陳的指點之下,香童靠著順便販賣一部官員名冊,他們竟然還真賺著錢了。香童還做過偷奸耍滑的銀匠,何止是滿身銅臭的生意經,自認做人還有幾分底線的香童,都快要跟那家夥直接翻臉了。
不過他們還在某座寺廟外開過一間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。
沒賺錢,也沒虧錢,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閒,就是比較心靜。
梁朝冠見那出了名心高氣傲的香童,又當起了悶葫蘆,疑惑道“香童,既然你這麼討厭陳山主,為何還要留下?一走了之,豈不是眼不見心不煩。”
香童沉默片刻,悶悶說道“留在這邊,砥礪道心。”
梁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,哈哈笑道“迎難而上,飛升氣候!”
香童
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梁朝冠,後者悻悻然收回手掌。
香童這才開口問道“這幾個孩子的資質,在我們桃符山,最年輕一輩授籙道士當中,大致屬於什麼水準?”
白鳳雙手十指交錯,挺直腰肢,伸了個大大的懶腰,她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很白癡卻很香童的問題。
梁朝冠笑道“畢竟是大驪宋氏舉一國之力挑選出來的仙苗,換去我們那邊,成為各峰祖師堂成員的親傳弟子,總是不難的。一兩個資質最好的,運道再好些,入了某位祖師的法眼,收入門下,修道個百來年,說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飛仙宮魯壁魚第二了?”
魯壁魚無可奈何。
雖說自己在飛仙宮,梁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,一山四宗,道士無數,來落魄山之前,跟這位極有仙緣的一候峰仙材,素不相識,沒有任何交集,但是對梁朝冠早就有所耳聞,畢竟是一位憑真本事去雲夢洞天曆練的修道天才。修道之餘,根據宗門內部邸報和一些傳聞顯示,梁朝冠是一個很正經的道士,既要修行符法,又要煉劍,好像沒這麼言語跳脫啊。
貂帽少女檢查過那些小瓜皮的修道進展,神色不悅,皺緊眉頭,不太滿意,她明明認認真真教了道法口訣,每個步驟都仔仔細細說清楚了的,怎麼還是無頭蒼蠅一般亂撞,隻是破口大罵幾句,反而顯得自己的傳道本事不夠好,謝狗便拗著性子勉勵幾句,打算讓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訂立的大綱,好好傳授幾遍,笨人教笨人,說不定負負得正,反而有奇效?
謝狗看了眼白鳳的胸脯,貂帽少女沒說什麼,隻是搖搖頭,歎了口氣,走了。
梁朝冠壓低嗓音問道“這位謝姑娘,幾個意思啊?”
魯壁魚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發表意見。
香童耿直說道“嫌累贅。”
魯壁魚說道“謝姑娘很不簡單。”
梁朝冠附和道“高深莫測。”
白鳳嗤笑道“把酒喝明白了。”
出身鶴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,其實眼界也是最高的,他欲言又止,還是沒有將自己的那個猜想說出口。
少女容貌的謝狗,她極有可能是一位劍術遠在米裕之上的劍修。
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,她所謂的曾經砍過舊王座,香童深信不疑。
聽說她還有一位道侶,叫什麼“小陌”,不出意外的話,也會是一位劍仙。
梁朝冠雙手抱住後腦勺,感歎不已,“真不知道陳先生是如何將他們歸攏一山的。”
除了中土神洲,各洲不是天君祁真、謝實這樣名義上的一洲道主,就是荊蒿這類山上領袖,風光無限。
可如果真要計算版圖大小,九洲之外的四海,疆域何等廣闊,遠非某洲陸地山河可以媲美。
溫仔細哪裡知道這裡邊的門道,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錄名的那檔子事,在看破不說破的鄭師傅眼中,就算是在鬼門關打地鋪了。
不管怎麼說,白玄這孩子,性格奇怪是奇怪了點,說話做事老氣橫秋,卻是除了鄭師傅之外,第二個認可自己的落魄山譜牒成員,所以平日裡一起簷下排排坐,溫仔細就願意跟白玄多聊幾句。尤其是當他得知白玄這麼小歲數,就已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龍門境劍修,溫仔細便更加願意與之言語熱絡幾分,一旁鄭大風便憋著壞,偷著樂嗬。
兩個在集靈峰上,整天隻知道吃閒飯的,不知是被誰打小報告,到陳山主那邊告了刁狀,就被趕到跳魚山這邊。
他們卻不是到跳魚山鶯語峰那邊的演武場搭把手,而是在花影峰,米大劍仙以飛劍亂戳那幾個修道胚子,而金身境武夫的鐘倩,就當箭靶子,讓那八個煉氣士亂砸術法。儼然以頭把交椅、首席師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較滿意,亂七八糟的,瞧著熱鬨嘛。
不過他們不常去花影峰,沒有什麼點卯的說法,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,隻要沒人催促,就堅決不去。
鐘倩想要讓那個甘棠供奉多出點力,就攛掇著老人在花影峰落腳得了,省得跳魚山和拜劍台來回跑,老聾兒笑嗬嗬,沒說話。
我是叫老聾兒,我不是老傻子。
在扶搖麓之外,陳平安又在跳魚山設置了一處雲窩陣法。
在那之前,顯而易見,陳山主並不希望小米粒與這撥“外鄉人”、嚴格意義上隻屬於落魄山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們,有過多交集。
但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,陳山主突然想通了什麼,於是周護法的巡山大業,蒸蒸日上哇。
落魄山的護山供奉,好像再多出扶搖麓與跳魚山,這兩尊不言不語當啞巴的得力乾將。
黑衣小姑娘獨自逛蕩在巡山路上,四下無人處,一根綠竹杖咄咄咄,一條小扁擔嗖嗖嗖。偷偷披上那件老廚子為她量身打造、大小剛好合適的披風,按照好人山主傳授的法子,先站定,雙指撚住披風一角,再使勁一甩,大搖大擺,哦豁哦豁,威風八麵。
跳魚山鶯語峰和花影峰之間,有條傾瀉直下百餘丈的雪白瀑布,有一條形若彩虹的石板橋,穿披風挎包的小米粒,每次都要在此停步,偶爾與某位騎龍巷同僚相約此地,隔著一座橋,雙方對峙而立,騎龍巷左護法早早在那頭趴著,黑衣小姑娘神色肅穆,點點頭。
狹路相逢勇者勝,一個撒腿狂奔,一個前衝再高高躍起,沒有輸家,都贏了。
雙腳落地,一個站定,黑衣小姑娘轉身抱拳,江湖路遠,今天就此彆過,來日再會。
其實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,是作為落魄山外人的顧璨。
顧璨說你太想著保護好周米粒了,當真需要如此小心謹慎嗎?周米粒在那啞巴湖,遇到你之前,難道她就有護道人了?
在自家落魄山地界,你如果都這麼小心翼翼,是不是太小看自家護山供奉了?
今天黑衣小姑娘依舊穿著披風,雙臂環胸,攏著綠竹杖和金扁擔,站在石橋中間,她仰起頭,看著那條瀑布。
神色嚴肅,皺著眉頭。
原來昨天謝狗姐姐提議她現出真身,待在水潭裡,張大嘴巴喝水,準確說來,是接住瀑布,看看能不能喝個水飽。
所以小米粒很認真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不可行,以及萬一被誰無意間瞧見了,丟臉不丟臉。
一隻溫暖手掌按在腦袋上,小米粒歪了歪腦袋,哦豁哦豁,原來是好人山主。
陳平安與她說了自己為何設置雲窩的想法和緣由,小米粒撓撓臉,“哈,我還以為啥呢,多大事兒。”
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間,陳平安借了那根綠竹杖,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。
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邊,咄咄作響。
小米粒抬起手掌,放著一堆瓜子。
陳平安一邊嗑著瓜子,一邊抱怨道“修道不易,庶務繁忙,欠了好些人情債和讀書債啊。”
“遠的近的,大小事情多如牛毛,老廚子那邊積壓桉頭的各類書信,回不回信,回信怎麼落筆,都愁。”
絮絮叨叨,滿腹牢騷的陳山主,跟人說這些心裡話,還是頭一遭的事情。
一大一小,同心合力,嗑完了瓜子,小米粒虛握拳頭,遞向陳平安。
陳平安不明就裡,還是攤開手掌,笑問道“什麼?”
小米粒咧嘴笑道“攢了好些開心,借好人山主一些。”
一個鬆開拳頭,一個握緊拳頭。
陳平安晃了晃拳頭,表示收到了,笑問道“不是送?”
小米粒使勁點頭,“隻借不送。”
陳平安笑眯起眼,“豈不是還要算利息?”
小米粒搖頭晃腦,哈哈笑道“必須嘞。”
陳平安恍然道“好買賣!”
他們來時路上,日光照耀下,瀑布那邊掛起一道彩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