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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通省皆用外洋銀錢,溫州、台州、金華乃至瓊、高、雷,無不通行,以至利權外洋,漏卮無底。外洋銀錢行銷日多一日,即中國紋銀之漏卮日甚一日。長此以往,怕是國將不國啊。”1694年6月1日,大明台州府臨海縣外的一處碼頭邊,幾個身穿長衫的讀書人正在高談闊論。
大明帝國現在雖然已經是一個朝不保夕的破落戶了,但政治體製幾乎沒有太多的改革,讀書人依然擁有至高無上的特權,依然可以議論朝政,依然可以偷稅漏稅。唯一改變的,大概就是無法再鄙視武人了,這讓他們十分憋屈。沒辦法,亂世就是如此,你得適應。
不過,武人地位增高給他們帶來的憋屈感總得有個發泄口。這不,比大明武人形象還要差勁的東國人就成了最好的對象。而東岸人的“罪證”也都是現成的:不敬名教、階級平等(至少遠東諸藩名義上是平等了,實際操作不論)、風氣墮落、利欲熏心、窮兵黷武,幾乎每一條都讓大明傳統士紳們很不爽,特彆是讀書人的特權消失殆儘這一點最讓他們痛恨。
於是乎,即便是在南明這麼一個極度仰賴東岸才能生存下去的政權內,也有大量抨擊東岸的人存在,其中有些人甚至還是體製中人,官位還相當不低,讓人詫異。不過東岸人在這方麵也比較寬容,對於部分明國體製中人的牢騷他們隻當不知道,根本不想管。隻要你這個國家的政策仍然沒變,仍然緊跟著東岸的指揮棒在走,那麼就一切都沒問題,隨你罵,隻要不是鬨得太過分,他們才懶得派人過來抓捕所謂的“反東分子”呢——很多反東分子嘴上罵得歡,但身體一般來說都很誠實,與東岸之間的生意做得飛起。
今天在碼頭邊議論東岸的幾位士子都沒什麼功名,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開噴。隻要你噴得準了,噴得到位了,引起彆人共鳴了,那就是一個快速揚名的好機會。
“何止!”另外一位士子接口道:“我聽在海門(原海門衛,現已改縣)為官的二叔說,他剛剛到縣時,縣庫存款不及五百兩,餘者一萬兩皆存於東國票號台灣銀行,真是豈有此理。難道我大明各個都是貪瀆之輩,以至於需要外國票號來替我們保存銀錢了麼?”
話說這位士子說得倒也沒錯。其實不單單是大明,中國自古以來地方府庫就一直麵臨著很嚴峻的監守自盜的問題。尤其是管理府庫的多是地方胥吏,此輩父子相繼,世代為吏者甚多,“家學淵源”,很容易與流官的幕客師爺勾結在一起侵吞公款。隻要鬨得不太過分,賬麵上沒有太大的虧空的話,朝廷其實是沒什麼辦法的,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溫台的魯王政權繼承的是舊體製,當然也存在這方麵的問題。東岸人在派出政治、經濟、軍事三大顧問團幫助他們進行改革後,確立了現代會計及審計製度,並將公款全數存入銀行,由第三方監管的原則。這雖然不能杜絕貪汙公款的行為,但至少在很大程度上進行了遏製,讓一眾貪官汙吏們是恨得牙癢癢。
他們心裡不爽,自然就鼓動士紳讀書人們攻擊這種財務製度,認為將關係國家命脈的錢款交於外人掌控是非常危險的行為。未來一旦有變,東國人隻要凍結了存於其銀行的錢款,那麼溫台各縣一下子就會陷入沒米下鍋的危險狀態,屆時官府停擺,軍隊欠餉,采購無錢,真真是要急死人的。
不過他們的這些攻擊也隻能停留在嘴炮上了。東岸人要求明國改革的態度是堅決的,存款也是必須的,甚至就連海關都得聘請東岸顧問進行業務指導。些許讀書人的牢騷,還動搖不了大局,他們的牢騷,也就隻是牢騷罷了。
東岸人在財政製度上另一項讓明國精英士紳階層不滿的,就是改變了中原王朝傳統的“量入為出”的理財觀念。他們要求明國中央和地方政府增大財政開支,大力投資地方基礎設施建設,以降低商品物流費用,促進市場繁榮。為此,他們還請了一些被其控製的讀書人“水軍”,讓他們幫忙宣傳。而這些水軍裡麵確實也有不少非常給力的,他們總結出的一些理論,如“應省之事必須省,應辦之事必須辦,應用之財必須用”、“本欲埠財必先費財”、“備荒必先費資於平時積穀,防水必先費財於事前築堤”、“預籌於平時,則一錢得萬錢之益,趕辦於臨時,則萬金無一金之效”等等。
應該說,這些宣傳鼓動口號雖然招致了反對者們的極大抨擊,但也在客觀上刷新了明國官員的理財觀念。尤其是東岸人還從傳統經典《老子》、《管子》中找出論據,“將欲奪之,必姑予之”、“知予之為取者,政之寶也”,這些都讓一部分思想開明的明國官員大開眼界,進而仔細思考了起來:我大明的落後,難道僅僅是船不堅、炮不利麼?是不是在財政製度、官員製度、教育製度、經濟製度等方麵全部都落後了?
事實上,能夠有這種比較深入的思考,對東岸人來說就已經很滿意了。因為很多中國大陸的士紳,到現在還認為他們僅僅是科技落後呢,以為自己的思想、文化都是先進的,不需要吸收外來的好的東西。當年唐朝鼎盛時,對外國文化可是來者不拒,至今中國人引以為豪的傳統樂器有多少是來自西域?傳統食品多少來自西域?家具擺設多少來自外國?不會吸收其他文明長處並加以改進的文化,是沒有生命力的。
溫台的部分官員能夠反思,能夠接受東岸人提出的改革措施,那麼就證明這個國家還有希望。他們的經濟現在與東岸深入綁定,隻要政府改變以往“量入為出”的小農式理財觀念,提高政府開支,大量投資基礎設施建設,這不但大大有助於東岸商品的銷售(這是東岸人要求其改革的直接動力),其實也有利於明國自身的經濟。畢竟,良好的基礎設施,有助於形成統一的國內市場,降低商品流通費用,提高效率,對提升經濟活躍度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。
可以說,現在明國上層的官員多多少少已經認識到了這方麵的好處了,財政收入的連年上漲就是明證。浙南不是沒有適合出口的商品,以前是路不行,地方關卡壁壘之類的也太多,對商業的遏製比較嚴重。現在路好了,商品流通快了,成本低了,地方上也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稅卡了,商業開始慢慢繁榮,創造的工作崗位也開始增多,人民的現金收入比以前那是高了不少。這些提高了收入的人其實都是現成的消費者,他們反過來又會要求生產更多的商品供他們消費,如此循環下去,工作崗位會越來越多,政府收入也是水漲船高,整個經濟會進入一個較為不錯的良性循環狀態。
當然現在明國這邊的毛病還很多,改革也不是一步到位的,隻能說經濟在緩慢地向好的方麵發展,但要說速度很快、突飛猛進那也是扯淡。但隻要有這個趨勢就很不錯了,至少寧紹、登萊的商品銷量逐年增加,這個政府也越來越聽話,這就足夠了。
不過東岸國內也有一些人對此提出警告。他們多是一些與中國貿易關係不大的人,他們認為幫助包括魯王、鄭氏、廣東、李順等勢力進行改革,固然可以提高東岸商品的市場份額,給國內創造不菲的貿易利潤及大量的工作崗位,但長期來看壞處也不少。即一旦這個國家最終完成統一,且進行了深入的現代化改革,那麼很可能會慢慢把東岸商品逐出其市場。再然後,弄不好的話,他們還會到國際市場上去與東岸競爭,蠶食東岸的市場份額,最終摧毀東岸的工業。
雖然這種說法聽起來有些危言聳聽,但還是得到了一些立足國內及歐洲市場的人的支持。不過他們的影響力顯然也就那樣,東岸與中國大陸各勢力的貿易額連年創新高,國內對中國商品的需求量也與日俱增,隻要不把工業產能轉移到這個國家,那麼問題就不大,局勢就還是可控的。更彆說,幫助南方各勢力進行改革,提高其動員效率和經濟勢力,也是讓其得以在強大的滿清勢力威脅下生存的必由之路。滿清一旦統一全國,還搞個屁的移民?在這一點上,暫時還沒人敢挑戰這個政治正確。
所以,南明政權的改革還將繼續,東岸顧問團還將長期活躍在他們的朝野,最終將其打造成東岸商品的傾銷地及初級商品的來源地。未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,不但溫台會繼續深入改革,瓊、高、雷三個南明白撿的地盤也要進行深入的改革。尤其是有海峽阻隔的瓊州府,目前東岸人已經派了一個工作組過去,指導大明太子及其隨官們——現在的瓊州太子府,就像前明的南京六部一樣,官員配套還是比較齊全的——進行改革,發展地方經濟。
瓊州這麼大一座島,開發程度卻非常低,這對東岸人來說是不能忍受的。更何況,他們還聽說島上有一個儲量豐富的鐵礦,其他資源也很豐富,這對東岸人主導的遠東經濟圈而言,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補充,當然不能令其荒廢著了。
他們有理想相信,隻要有好的政策、足夠的投資、持續的人口流入,那麼瓊州府未來肯定會成為明國一個十分重要的經濟區。自然的,先期潛伏進來的東岸資本,也可以接著瓊州經濟的騰飛而大賺特賺,本錢翻個幾倍乃至幾十倍都是等閒。台灣銀行在遠東發家,然後攜巨量資本高調殺回本土的神跡,可是讓不少人為之眼紅著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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