遙遠的嘈雜聲音傳來。
隔著好幾條街道和拐角,喧囂來到這裡的時候,就變成了微末的漣漪。一切都歸於靜謐。
經曆了前幾天百目者襲擊的混亂和喧囂之後,這一座城市剛剛恢複了穩定,秩序好不容易重整。所有人都在忙著重建城市和恢複生產和工作。
這種偏門的小巷子,可以說冷清到極點,罕見人影,更彆提是否還有人專門來逛古董店了。
在午後的時候,天上再一次地下起了小雪。
薄雪將血和死者覆蓋了,宛如裹屍布一般遮蔽了那些空洞的眼瞳。人們得以忘記剛剛發生在這個城市中的災難,繼續自己的生活。
接近傍晚的時候,小巷和老店迎來了罕見的客人。
有人推門而入,敲了敲櫃台的按鈴,耐心地等待。
櫃台後麵,赫爾墨斯伏案疾書,頭也不抬地揮手:“本店歇業了,買東西等過段時間再來吧。”
來者站在壁爐旁邊,笑了笑,摘下了禦寒的帽子,露出滿頭的白發。
“我不買東西。”
他說,“來找人。”
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,保養得當,滿頭白發梳理在腦後,井井有條。說話的時候聲音緩慢而篤定,不見焦躁。
他一路走來,身上卻沒有落雪,黑色的大氅上不見水跡。
“原來是你。”
聽到他的聲音,赫爾墨斯愣了一下,抬起頭,眉頭挑起,嘴角習慣性地掛起一絲嘲弄地笑:“白恒殿下,好久不見。”
“好久不見,赫爾墨斯。”
白恒頷首,指了指他的酒架:“可以給我來一點麼?我可看到不少好東西啊。”
“隨你吧。”
赫爾墨斯搖頭:“你的身份,也不算辱沒了它們。”
白恒欣然從命,伸手,拭去了酒瓶上的塵埃,嫻熟地打開,為自己倒了一杯,又將一杯放在赫爾墨斯麵前。
赫爾墨斯端著酒杯,撇著他:“這個時節,你不聲不響地來到聖城,你不怕那一位教皇陛下產生什麼猜想和聯係麼?”
“我的皇帝隻有一個,而那個屬於我的皇帝不在聖城裡。”
白恒抿了一口,將酒杯放下:“雖然現在時候有些不對,但有些事情,拖了這麼久,總要解決。
東王公與赫爾墨斯之間的糾葛,應該有個了斷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
赫爾墨斯點頭,忽然問:“我可以反抗麼?”
“請隨意。”
白恒攤手:“如你所見,我雖然出身白氏,但從小並沒有被當做樂師培養,到現在,也不過是區區節律而已。
你要殺我,很容易。”
“說得這麼好聽,為什麼門外還站著兩個人呢?”
“以防萬一。”白恒淡然回答。
漫長的沉默中,赫爾墨斯的指尖轉著那一支鋼筆,筆尖有意無意地對準了白恒的喉嚨。許久,他將筆放下,歎息:
“算了,太麻煩了。”
赫爾墨斯抬起頭,問道:“你趕時間麼?”
白恒想了想,回答:“行程緊促,但一兩個小時的話,綽綽有餘。”
“那就等我一會吧。”
赫爾墨斯重新拿起筆,看向桌上的筆記,輕聲呢喃:
“我快寫完了。”
當白汐從靜默機關的加護病房回來的時候,已經過黃昏了。
聖詠樂師告訴她,葉清玄的恢複狀態良好,以太波動趨於平穩,蘇醒指日可待。這令她的心情好了許多。
前幾日百目者的大舉進攻的事件,已經被稱為‘永暗之夜’,在教皇宮的英明領導之下,人類奮起反擊,最後竟然擊敗了這一位惡神,取得了令人驕傲的成果。頓時令新任教皇盧多維克先生的支持率迅速上升。
而在事件發生時,挺身而出的葉清玄不僅修複了聖城結界,保衛了聖城沒有毀滅與妖魔之手,甚至還在某些地方為人類做出絕大貢獻,因此而洗清了自己的嫌疑,得到了教皇的盛讚。
哪怕目前依舊時局動亂,諸國和天災的戰爭還沒有結束,但葉清玄的名字依舊傳遍了整個世界。
聲名之盛,幾乎隻有當年蓋烏斯崛起之時可以比擬。被委以重任,出任聖城重要職位幾乎指日可待。
哪怕在病房裡,也有聖城各方的重要機構發來問候,樞機主教專程探訪,甚至赤之王都在百忙之中專程秘密探訪了一次。在為昏迷中的葉清玄授予了‘聖潔勳章’以證明其品格完美無瑕之後,還將一件白色的教袍留在了病房中。
主教教袍。
這是一個暗示。
如果葉清玄醒來之後,願意穿上它,那麼便是教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教,不論是出使一方,還是進入聖城要害部門都絕無任何問題。日後更是一帆風順,自有遠大前程。
因此,負責治療的聖詠醫師也變得殷勤的有些可怕,幾乎每隔三分鐘,便進來探查一次,令白汐煩不勝煩。
連日以來沒有怎麼休息,在葉清玄的狀況穩定之後,白汐竟然在歸途的馬車上睡著了。
車夫將她喚醒的時候,她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噩夢。
可究竟噩夢裡發生了什麼,她卻記不清了。
似乎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未曾注意的地方,將一部分屬於自己的東西悄然毀去,等她偶然回頭的時候,才看到滿目瘡痍。
一切都已經來不及。
她站在小巷中,心神不定。
雪落在她的身上,融化了,變成水滴,滲入衣領裡去,冷得像是滲入了骨髓。
她搖了搖頭,不再去想,加快速度跑向了燈光下的門。隔著門,感覺到了壁爐的溫度,她心中的慌亂才微微平複下來。
柔和的光像是將陰霾驅散了。
她推開了門,看到了血。
未乾涸的血從門縫中流出來了,流下台階,流進了雪中。
在門後的壁爐前,溫暖地火光中,赫爾墨斯坐在椅子上,低垂著眼睛,像是睡著了。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,酒液在爐火的烘烤下,已經乾涸,滲入地板。
猩紅的色彩從襯衫的裂口中流出來,順著他的身體,落在地上,彙聚成泉,蜿蜒地流向了門外。
白汐愣住了。
“赫爾墨斯?”
她踩著粘稠的血,向前,彎下腰,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他的臉頰。那黯淡的眼眸抬起,似是已經模糊,便眯了起來,看清了呆滯的女孩兒。
“是你啊,白汐。”他笑了,“你回來啦?”
“赫爾墨斯,你……你……”
“沒什麼大不了的,不過是要死了而已。”
赫爾墨斯看了看胸前的血跡,疲憊地搖頭:“從各種意義上來說,我‘做人’都很失敗。嘴那麼臭,得罪了那麼多人,也沒乾過什麼好事,不死簡直沒天理。
幸好,欠的債都還清了……”
白汐隻覺得自己的思維要凝固了。
一個漆黑的斷層出現在意識中,將一切思緒都吞沒而來。
赫爾墨斯要死了?
赫爾墨斯和死,這是兩個絕不會聯係在一起的詞。
這個混賬,沒心沒肺,惡毒刁鑽,冷眼看著這個世界。哪怕這個世界快要被毀滅的時候,他都能夠保證自己安全無礙。哪怕其他人都死光了,他都絕不會掉一根汗毛。
長久以來,這個王八蛋置身事外,冷眼看著彆人在舞台上表演的戲碼,或是鼓掌歡呼,或是嘲弄大笑。
就像是能夠這麼再看幾十年,幾百年……
可現在,他要死了。
某種冰冷的痛苦在白汐的肺腑中蔓延,令她喘不過氣來。
“你怎麼會死呢?”
白汐看著他的血,呆滯地呢喃。忽然又感覺到莫名其妙地憤怒,抓住他,奮力搖晃:“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死啊!混賬!你給我起來啊!你是不是又在惡作劇開玩笑了?你的血包藏哪兒了?怎麼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