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日之後,工坊之外的懸崖上。
工坊再度膨脹至原本的兩倍,那些長達三米的銅釘深深地鉚進了岩石之中,拖曳著縱橫交錯的鋼纜,交織成一張網,將鼓脹起來的黑氈束縛在其中。
自上而下俯瞰,就像是陷入羅網中的怪物。
那厚重的氈布像是巨人的胸腔,隨著遠方的浪潮而鼓脹收縮,它在呼吸,從黑暗的深處迸發出低沉的回音,傳向四麵八方。
不斷地有轟鳴聲從其中響起。
“一號固定拴,切斷!”
轟!
“二號固定栓,切斷!”
轟!
……
在接連不斷的固定栓被炸掉之後,緊接著就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鋼鐵摩擦聲,無數鋼鐵仿佛在巨人的手中彼此碰撞,演奏出了令人發狂的巨響噪音。
那鋼纜之下的灰黑氈布像是變成了怪物的子宮,正在艱難地分娩著恐怖的胚胎,在煉金術師的‘接生’之下,那即將誕生的東西縱聲嘶鳴,迸發出掀起滾滾海嘯的嘶鳴。
在懸崖上,伊戈爾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,任由雨點落在自己的臉上,眼瞳赤紅,遍布血絲。
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洗澡了,他渾身散發出一陣古怪的惡臭,頭發蓬亂,結成了一縷一縷的樣子,凝結在上麵的油脂隔絕了雨水,沒有被雨水撫平,甚至還要翹起來了。
他不再像是曾經體麵人了,而是褪去了外衣,重新變回了海盜的樣子。喝著信理部的藏酒,低頭看著下麵的工坊,熬紅的眼睛就變得凶狠如狼。
在他身後,葉清玄的身影無聲浮現。
“收尾工作已經完成了。”
他看著伊戈爾的樣子:“現在是最後的檢驗階段,等一會它就要下水了,你真得不去看看?”
“我……”
伊戈爾嘴唇開闔,嘟噥了幾聲,舌頭從上火起泡的嘴角伸出來,舔了舔鹹冷的雨水。胸臆間焦躁的氣息從口鼻中噴出來了,變成了彌散的霧。
“前些日子一直很期待,很興奮,睡不著……”他伸手,撓著板結起來的頭發,聲音沙啞:“可現在就要見到它了,忽然有點害怕。
就像是孩子要出生了一樣。
您將這個孩子交給我,我不知道……自己是不是有資格去駕駛它。”
葉清玄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那你應該洗個澡,好好睡一覺,我不想因為睡眠不足的原因,導致我的船剛剛下水就觸礁沉默。”
伊戈爾搖頭:“隻有呆在這裡,才能讓我平靜下來。”
他的眼瞳抬起,凝視著遠處的死寂的漆黑海麵。
“現在我好許多了,閣下。”
他自嘲地笑了笑:“您不用擔心我,我不會讓您失望的。”
葉清玄點頭,卻沒有離開,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木盒。
“抽煙嗎?”
那是他在聖城時買的煙卷。
葉清玄平時不怎麼抽煙,這一盒做工精致的上等煙卷還是半滿,但隔了這麼久,受了潮,味道恐怕不會好到哪裡去。
“謝謝。”
伊戈爾接過,嫻熟從靴子裡拔出一根細鐵棒,在鑰匙扣上用力地擦了一下,火花從鑰匙扣的棱角上跳起來,將特質的引火棒點燃。
五指並起,護著那一縷微弱地火焰湊至唇邊,煙卷就被點燃了。
看著他行雲流水的動作,葉清玄的眉毛挑起:
“那是什麼?”
“這個?”
伊戈爾揮滅了短棒上的火焰,向著葉清玄晃了晃,給他看上麵經年累月摩擦重疊的劃痕:“煉金術師製作的引火棒,我以前船長的遺物。
在‘淨火源’被發明出來之前,在海盜之間很流行,但現在早就被淘汰了。您大概沒有見過。”
“確實。”
“這玩意其實不太好用,有的時候很容易釀成火災,尤其是在海盜的破船上,到處都是年久失修的設備,如果失火的話,整個船都會有危險。”
伊戈爾嘿嘿地一笑:“在那個時候,船上有資格攜帶火種的人隻有船長,除了晚飯之外,水手們隻能吃冷的。誰敢玩火,就會被吊在軌杆上曬死。
那個時候,每天晚餐之前,大家都會聚集在船頭。廚師捧著木柴等著,船長抽著自己的爛卷煙,蹬著剛剛擦好、發光發亮的靴子走過來,從靴筒裡拔出它來,往刀子上一劃拉……火就被點燃了,像神跡一樣!
那可是他每天最神氣的時候。
我那時站在最角落裡,看著船長的樣子,真是羨慕的發瘋,私底下不知道悄悄地模仿了多少次,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夠開一艘大船,帶著我的水手站在甲板上,穿著新靴子和新衣服,享受他們敬畏的眼神……”
葉清玄看著他指尖那一根布滿劃痕的鐵棒:“後來你的船長將它給了你?”
“不。”
伊戈爾咧嘴大笑:“我偷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那個時候船長發現它不見了的時候可氣壞啦,找不到小偷,他就把每個人都吊起來,抽了三十鞭,包括我。”
他拉開領口,給葉清玄看肩膀上殘留的傷疤:“後來船長懷疑是大副,就砍了大副的手,當天晚上的時候,大副帶著水手衝進船長室裡,等他出來的時候,我就換了一個新船長了。
不過他的鐵鉤子還沒做好,就被另一夥人乾掉了……
海盜總是這樣,大家不喜歡將講什麼相親相愛的笑話,看到喜歡的東西就從搶過來,搶不到手就偷,失手了就被吊死在桅杆上。
我從小就習慣了這一套,直到十幾歲,我都不知道‘錢’究竟有什麼用——你看,我自己動手,豐衣足食。”
葉清玄聳肩,“海盜的教育方法果然與眾不同。”
“我沒得選。”
伊戈爾聳肩:“說實話,我也很想像個貴族少爺一樣打扮的漂漂亮亮地彈小曲兒,可惜,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,就被丟進木桶裡,給海盜撈起來。
從海上長大,被一群罪犯和基佬撫養,喝的奶都是船長的羊擠出來的,學得第一句話就是罵人……
我那個時候很瘦,而且矮,駝著背,大小眼……十二歲之前,我沒有名字,彆人都叫我畸形兒。不過這很正常,你不能指望從海盜窩裡獲得什麼愛,對不對?”
“恩。”
伊戈爾便笑了,吧嗒著被雨水淋濕的煙卷,眯起眼睛,看著遠處死寂的海麵。
“唯一愛我的,隻有它。”
葉清玄沉默。
“是海讓我活下來的,閣下。”
伊戈爾掐滅了煙卷:“離開它,我就什麼都不是。它給了我容身之處,讓我得以創造一些微不足道的價值。
說實話,這種感覺非常討厭,就像自己是一個被婊·子賣身養大的孩子,連離家出走的勇氣都沒有。
但時間長了,就會習慣。
——不管它肮臟不肮臟,醜陋不醜陋,你總得愛它。”
葉清玄沉默許久,低聲歎息:“我得說,我現在有點適應你奇葩的比喻方式了,船長。”
“沒辦法,畢竟沒什麼文化。”
伊戈爾將空空蕩蕩的瓶子也丟到了下麵去,凝望著死寂的海麵,回頭問:“它真的是活的麼,閣下?所有人都跟我說它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