穀腒
此處瀑流之後,竟然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洞窟。
隨著尚彥虎撞進來,他隨身攜帶的那一份聖旨金光大放!虛空中好像有一個偉大的存在,正在宣讀著某種不可違逆的意誌。
整個幽暗洞窟瞬間亮堂起來,爆發出一道又一道的華光。
那無數的華光之線,隱約組成某種繁複華麗的陣紋,似龍似虎。
一時間虎嘯龍吟,風起雲湧。
而尚彥虎猛然撲到一尊青銅巨鼎之前,雙手把住鼎耳。他的身體裡,發出弓弦拉滿的那種聲音,全身繃勁,如拔山河!
薑望心中生起一種巨大的警兆,黑白色的神通種子瘋狂顫動。
他眸中的赤光儘數褪去,黑白分明的眼睛裡,流轉飄渺幻影,一幕幕如似天地混轉!
他使用歧途,乾擾尚彥虎,讓尚彥虎做出回頭搏殺的選擇!
但這時候他才發現——
尚彥虎的雙足已經陷進了地裡,仿佛在底下生長根須。他鋼白色的雙手竟然融化了一部分,與那青銅巨鼎的鼎耳熔鑄在一起!
觸讓在薑望那不知名神通下的掙紮,已經讓他對這門神通有了大概的認知。
因而此刻他在肉身和精神的層麵上,以自殘自損為代價,完完全全地限製了自己,不讓自己有多一種選擇的可能!
他隻有拔鼎!
世上有一種人,永遠不會走入歧途。當一個人的意誌足夠堅定,沿途的所有選擇,都會為他的人生目標讓路。
當然,誰又能說,這種偏執,不是在歧路上走得更遠了?
嗡!
那青銅巨鼎,好像終於挪開了一隙。
嗡!
這聲音不像是巨鼎移動的聲音,而像是山河大地的顫動,像是整個夏國的悲鳴!
薑望感受到了一種極度恐怖的氣息,那熟悉的感覺,一似於曾經在凋南淵所見的那樣,無比壓抑,無比緊張,每一滴水裡都藏著無儘的惡念!
此時此刻的這種惡意,比凋南淵更強烈,又何至於千倍萬倍?
自青銅巨鼎之下衝出來的,是現世之【禍水】。
是整個現世,千年來、萬年來、數十萬數百萬年來……無儘的負麵!
而覆蓋整座洞窟的大陣,正是夏襄帝姒元當年所布置的長洛絕陣。那一尊青銅巨鼎,正是樞紐所在。
聖旨一落,北鄉侯負皇命移鼎。
於是長洛絕陣頃刻發動,一邊勾連那無底之淵裡的禍水,一邊貫通了大夏護國大陣!
這一刻的確整個夏國萬裡山河都在動搖!
貴邑城中,寶華宮內,夏天子驟然攥緊了拳頭!夏太後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,有一聲極輕的歎息。
同央城頭,奚孟府長身而起,柳希夷默默走到他身邊。
一位國師一位國相,臉上已經沒有太多的表情。
他們完全擁有遺臭萬年的覺悟,粉身碎骨也全然接受。他們的力量合貫到一起,他們的權柄互相分享,他們操縱著整個護國大陣的力量——
那是何等浩瀚的力量?這個偉大帝國在漫長曆史中的積累,儘數付予這最後的一搏。
覆蓋整個江陰平原的天穹,裂開了!
不僅僅是衍道強者交戰留下的餘痕,而是真正的、在時間和空間的意義上……共同發生的開裂。
整個戰場上幾近百萬的士卒,絕大部分埋頭廝殺,渾然忘我。但同樣也有很多在衝鋒路上的人驚駭抬頭,已經自那恐怖的天穹裂隙裡,看到了浩瀚如海的恐怖奔流!
那複雜得已經不能夠用具體的顏色來描繪的水。
每一滴水中,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。
在天穹裂隙裡奔湧的,是極端的恨、不可消解的怨、永恒的嫉妒……它可以說是一切負麵彙聚而成的、毀滅世界的可能。
禍水就此要傾落江陰平原!
但聽得——
喀嚓,喀嚓。
那恐怖的天穹裂隙,在開裂的過程中,竟然僵住。而後出現了點點星光……無儘的星光彙聚在一起!星光如幕,竟像是一道薄膜,封住了天穹的傷口。
所有帶著毀滅的禍水瀑流,也暫時靜止在空中。
奚孟府愣住了,柳希夷愣住了。
就連立在戎衝樓車之上,始終麵不改色的曹皆,在這一刻也目露訝色。
不知究竟為何!
……
……
長洛地窟之內。
那青銅巨鼎已經移動,禍水開始泄露。
恐怖的氣息四散奔流,有著吞噬一切危險。
長洛絕陣的力量,與大夏護國大陣連接到一起,讓主陣者擁有了調度禍水的能力。
薑望暫時還不能知道,這讓他感覺到本能恐懼的力量,究竟與什麼相關。他甚至不知道,這就是禍水。
但是他能夠感覺到,尚彥虎正在釋放的某種恐怖力量,具備滅世的可能!
這種世界毀滅、規則破碎前的感受,他在山海境中,已經經曆過一次。
印象太深刻!
山海境天崩地裂的末世景象,他絕不願在現世裡重見。
在這一刻,他調動所有的力量,劍撞尚彥虎!
劍尖首先湧出的,是全部餘量的三昧真火。
熊熊烈焰,一瞬間覆蓋了渾鋼劫身。
從桑府東部,一直殺到長洛府,再殺到這長洛地窟中。
三昧真火焚這渾鋼劫身,已何止十次百次?
他對尚彥虎的“知見”,已經太多!
那不可磨滅的鋼白色,在烈焰中竟然迅速轉向鐵灰。
已經進入第三劫狀態的渾鋼劫身,在三昧真火的焚燒下,不可挽救地向第二劫狀態退轉。
了其三昧,而後焚之!
呼呼呼!
不周風在吹動!
霜冷的殺生長釘,一套六根,一根接一根地貫落。
第一根碎成了風,第二根接上。
第二根受阻於渾鋼劫身,第三根接上……
如此到了第五根。
意誌頑強如尚彥虎,也仰頭發出一聲痛吼:“我固當死!痛快啊薑望!”
第五根殺生釘擊破了渾鋼劫身,代表著極致殺力的不周風,在尚彥虎體內呼嘯!
曆得百劫成此身,一朝身死萬事空!
鐺!
霜風撞在了青銅巨鼎上,發出孤零零的冷響。
將自己與青銅巨鼎熔鑄一起、誓死不讓的尚彥虎,卻是已經被抹去了痕跡。
但禍水已經泄露!
那青銅巨鼎已經挪開了一隙,禍水與現世之間的屏障已經打破,無窮無儘的負麵力量正在奔流!
雖則大部分的力量都被長洛絕陣轉向了它處,可僅僅是散溢出來的部分負麵力量,就讓薑望有一種神臨之軀正在溶解的感覺。
金軀玉髓都扛不住!
他猛地貫力於臂,道元狂湧,血液奔流,肌肉一塊一塊地炸響,奮起所有,試著去推回這巨鼎,但青銅巨鼎紋絲不動!
不僅僅是他的肉身力量遠不如尚彥虎,更是因為,他此刻推回這青銅巨鼎,同時也要壓製禍水的氣息才行!
尚彥虎受夏帝皇命,享國勢加持,控長洛絕陣,才能夠推動青銅巨鼎。
薑望單人獨臂,怎麼可能做得到?
真乃蚍蜉撼大樹!
此時抽身遠遁方是良策,天塌了自有高個子頂著。
這青銅巨鼎不是他推開的,這長洛絕陣不是他引動的,他沒有半點責任。
這無垠現世,霸國有六,大宗林立,強者不止凡幾。
多少恐怖強者,站在那超凡絕巔,俯瞰人世間?
更有那絕巔之上的存在,站在曆史的迷霧中。
此等有可能滅世的恐怖災厄,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一個剛成神臨的年輕修士來麵對。
他雖然不知道這青銅巨鼎的根底,但是他完全可以感覺到他的渺小。
他的力量相對於此鼎,不值一提!
他更能夠感受到,便是在這僅僅隻有細微力量散溢的地窟裡,也有某種規則的力量正在崩解。
這是……世界規則的崩塌。
他在山海境裡見識過。
再待下去,他或許也會失去脫身的可能。甚至於他的金軀玉髓,已經開始磨損!
但他仍在嘗試!
他試著調動天地元力,形成某種封鎖縫隙的法印,但天地元力一湧過去,便被那股力量所融化。
他以貫徹了自身意誌的、神臨之後磅礴的道元力量,試著去填補那道縫隙,但也頃刻就被汙染,道元潰散。
他再呼應遙遠星樓,傾落如瀑星光,不斷地與那縫隙中湧出的負麵力量對撞。
或許是因為星光力量更純粹,這一次稍起了緩解作用。
但那青銅巨鼎縫隙後的負麵力量何等浩瀚?一時間,北鬥星路傾落的磅礴星力,都不足夠,薑望於是開始抽調玉衡星樓裡那頭老龍的力量。
“小友!糊塗啊!”
森海老龍在星樓裡懇切地請求溝通。
“你這是在乾什麼?”
“你怎麼擋得住禍水!?”
“再不逃走,本座……咱們就——”
“禍水?”薑望猛地打斷他:“這是禍水?如何應對?”
“走為上策——”
薑望猛地提高了抽調老龍力量的強度!
“吼吼吼吼!”森海老龍狂吼一陣,一時氣瘋了:“那是禍水!龍皇當年都沒解決,老子有什麼辦法?!”
看來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……
薑望一邊持續不斷地抽調星力,一邊心念急轉。
還能怎麼辦?
還有什麼法子?
不到最後一刻,他絕不願放棄努力。
誠然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,可此時此刻,是他站在這裡!
他看到,他經曆,他就認為自己,應該有所承擔。
所謂超凡的力量,超凡的責任!
猛然間視線一轉,落到了自己的小臂上,那裡有一處星環,正在流動著夢幻般的星輝。
觀衍大師所贈,他老人家當年所立的星樓,又在成就星君之後,加以改造!
薑望靈識一動,這星環印記便離手而出,具現出一座威嚴肅穆的星光佛塔。此塔隻在空中一躍,便化作美麗星沙,如水一般,儘數流往那青銅巨鼎被拔起的縫隙,將其填補起來。
觀衍大師的實體星樓果然非同凡響。
如此美麗夢幻的星沙垂落後,一時之間,威脅的感覺竟然散去了許多!
“鎮住了嗎?”薑望長舒一口氣。
但很快就咕嚕嚕,咕嚕嚕。
觀衍大師實體星樓所化的星沙之河,開始不斷地鼓泡。
那是禍水的力量在不斷衝擊封鎖。
這一座實體星樓蘊含的星力就算再浩瀚,畢竟已經脫離觀衍大師,而禍水無垠,它又怎能長鎮?
實在無力!
哪怕已經神而明之,麵對這種程度的災難,仍然會感到自身的無力。
正在薑望已經束手無策之時,有一物忽地撞開了儲物匣,出現在他身前——
其貌不揚,可有著炙熱的溫度。
廉雀交予他的命牌!
今日齊地的鑄兵師家族南遙廉氏,曾經就生活在夏國的這片土地上。
那時候這裡還不是夏國,彼時占據這裡的國家,是名為【燕】!
正是燕國覆滅,曾經煊赫一時的廉氏家族,才一落千丈。僅有一支嫡脈萬裡遷徙,去到了東域。
此刻這枚命牌,代表的是廉氏之主。
代表著曾經以此地為封地,用禍水祭煉兵器的強大家族!
萬年榮光已消逝了,今朝又有何人知?
這塊黑色的命牌,曾經被廉雀在天府秘境裡交予薑望。離開天府秘境後,薑望又毫不猶豫地還給了他。兩人因此結緣,成為至交好友。
而此次出征南夏,廉雀又以這枚命牌相贈,請他尋找廉氏先祖的遺留。
冥冥之中,真有一種命運莫測的味道!
此刻它懸浮在薑望身前,在無儘的時間和空間裡,有一種偉大的感應在發生。
它本來絕不會存在,它本來早已經沉寂,若不是禍水開始倒灌!
那種感應,不是什麼財富,不是什麼名望,不是什麼力量,不是人們趨之若鶩的所有。而是……責任!
大燕廉氏曾鎮長洛地窟、使禍水不入人間的責任!
人們忘記了,曆史忘記了,就連廉氏自己的族人,也不再記得。
可是它還存在著!
“夏都西去兩百裡,有潭曰螭。相傳人皇煉龍子為九橋,螭吻悲泣而東,血淚成寒潭!”
薑望驟然驚覺,若是剝開陣法遮掩,從長河地窟的實際位置來看,此地與位於貴邑西部的那座螭潭,其實已經相去不遠。
他將長劍歸鞘,伸手握住了這塊變得滾燙的命牌,於是感應到了那座螭潭!
有一種偉大的力量在與他呼應。
無言,而描述了萬萬年的曆史。
此刻,薑望的目光仿佛洞穿了曆史長河,在飄飄灑灑的塵埃裡,看到龍頭魚身的螭吻虛影,正悲泣而東!
而後一座古老石橋的虛影,跨越時空而來,就在他的麵前,落在了青銅巨鼎之上,將這座巨鼎,撞回了原位!
長河九鎮第九橋,是名【螭吻】!
洞窟裡長洛絕陣的燦爛光華,一時黯滅!
所有一切危險,煙消雲散。
發起時驚天動地,消散時如此悄無聲息。
薑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,在他的命運之河裡,好像有什麼陰翳,就此散去了。
隨後便是無窮無儘的疲倦,如潮水湧來。
參與伐夏以來,除了修行,就是戰鬥,沒有一刻停歇。這一次更是從桑府一直殺到長洛地窟,親手斬殺五位神臨境強者,又想儘一切辦法,終於解決了禍水的隱患。
實在是……已經到了極限。
他勉強支撐著釋放了一記禍鬥印,以極其微弱的幽光,勉強隱蔽自身,整個人便軟倒在地。
腦袋碰在鼎身上,發出“咚”的一聲響。
在這個身心徹底倦怠的時刻,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。
“嘶……好疼。”
這麼小聲地抱怨了一句,便沉沉睡了過去。
……
……
長洛絕陣與大夏護國大陣的連接,勾連了禍水,也溝通了長洛地窟與江陰平原。
數以百萬計的目光,眼見得天穹開裂,眼見得禍水倒灌,似有滅世之厄降臨。
而後便聽得北鄉侯尚彥虎那一聲——
“我固當死!痛快啊薑望!”
緊接著便看到星光如幕,竟將禍水擋住。
再然後,就是大齊絕世天驕薑望的聲音,帶著點忐忑、帶著點小心的自言自語——
“鎮住了嗎?”
再然後,便看到天穹裂隙裡,星幕開始動搖,禍水又變得狂暴……隻見得一座古老石橋的虛影,忽然間橫貫天穹裂隙!
那是長河九鎮第九橋的幻影,落在了長河地窟,也顯化在江陰平原的高空!
那恐怖的天穹裂隙,又迅速愈合了!
所有帶著毀滅的禍水瀑流,又重歸於天儘頭!
最後隻有“咚”的一聲響。
是腦袋磕在了什麼地方的聲音。
江陰平原上,數以百萬計的人用心去聽。
天地之間,隻有一個年輕人,極度疲憊的、孩童般的喃語——
“嘶……好疼。”
一場滅世之禍,就此消弭無形。
這過程如此短暫,如此奇幻,但發生了什麼,不難判斷。
甚至可以說……清晰可見。
夏國北鄉侯尚彥虎,企圖引禍水倒灌人間,水淹大齊九卒三軍。而大齊青羊子薑望,斬之!鎮之!
……
“哈哈哈哈哈!!”
同央城頭,大夏國師柳希夷,笑得手舞足蹈,眼淚都笑出來了。
“天子欲行大事,卻不密不周。真是下得一步好棋!不僅於事無補,還幫薑述掃平了人心!!”
“哈哈哈哈哈!!”
長笑罷了。
他一甩大袖,就在這城樓之上,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,對奚孟府道:“我乃大夏國相,不願死於齊人之手……有勞國師了。”
奚孟府隨手一招,從旁邊士卒的腰間,抽出軍刀。
便提著這柄普普通通的製式長刀,走向跪坐的夏國老人。
“我還有最後一句話。”柳希夷忽道。
奚孟府看著他,靜等著他開口。
柳希夷一本正經地道:“我觀這滿朝文武,皆是英雄。但堪交者,唯你奚孟府一人。我膝下無子,你也沒有爹。不如……”
刷!
一刀斬過,頭顱滾落。
奚孟府提著血淋淋的軍刀,就此轉身。
躍下城牆,殺進萬軍。
他的身形如此自由,就如當初跳下那條船一般——
“大夏國師奚孟府在此,誰與我決死!?”
他落在春死軍的兵潮裡。
兵煞湧動了幾回,便歸於平靜。
……
……
貴邑城,寶華宮。
夏皇帝端正地坐在龍椅上,不發一言。
旒珠垂下,是深不見底的陰影。
而一襲盛裝人獨立的大夏太後,也隻是緘默地轉身,走出這寶華宮。
她一路走,揮退了所有太監宮女,獨自一人,走回了青鸞殿。
前一腳踏進殿中,後一刻就燃起了大火。
火中的她如此高貴,如此明豔。
比火焰更燦爛,比火焰更輝煌。
熊熊烈焰中那無瑕的玉手垂落,玉指如花瓣一樣散開,落下了一張飄卷的紙。
殘火未儘,隱約還能看到紙上的四個字——
“青鸞有信……”
就到這個信字為止。
而後這句話也被火焰吞滅了。
……
……
史載。
道曆三九二一年元月。
大夏北鄉侯引禍水侵人間,薑望斬之。
大夏太後自焚青鸞宮。
大夏國相死於同央城城樓。
大夏國師戰死於萬軍之中。
大夏武王姒驕戰死。
大夏岷王虞禮陽降齊。
重玄褚良先登同央城,手刃大夏鎮國軍統帥龍礁。
謝淮安攻破貴邑城,生擒夏天子。
曹皆攜滅夏之勝,侵吞夏國國運,證道真君!
統治南域東部一千兩百七十二年的大夏帝國,宣告國滅!
正是——
“千古興亡多少事,留得汗青照此名!”
……
……
……
【本卷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