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師父師父,您希望我做一個什麼樣的人?”南行的牛車上,褚幺趴在車窗上看了許久,突然湊回來問。
此時是在去往劍閣的路上。
一隊緹騎在前麵開路,一隊緹騎在車後護衛。
堂堂武安侯巡行南疆,自不會有什麼不開眼的事情發生。
便是有那心懷故國的,也不會蠢到來打擾打服了故夏正規軍的軍功侯爺。
薑望從修行中分出心神來,笑了笑:“為什麼突然這麼問?”
褚幺搖頭晃腦地道:“我聽他們說起師父你,都說您很了不起。我怎麼才能像您一樣了不起呢?”
薑望道:“像我一樣賺很多錢,給他們發餉就可以了。”
褚幺一下子睜大了小眼睛,頗覺醍醐灌頂。
“怎麼才能賺很多錢呢?”他激動地問。
薑望想了想,覺得還是不能誤人子弟。於是伸出食指,點了一下這小子的額頭:“想什麼呢!師父是告訴你,不要聽那些吹捧的聲音。等我死後百年,對我的評價才算真實。現在他們誇我,是說給你聽的,最終是想讓我聽到。”
褚幺揉了揉腦門:“那他們是不是很壞?”
“為什麼這麼說呢?”薑望饒有興致地問。
“因為他們都不真誠,不是真心誠意地說那些話。”褚幺道:“您不是說應該真誠待人嗎?”
“真誠應該是對自己的要求,而不是強加於他人的義務。”薑望笑道:“他們在侯府底下做事,想要在我麵前露麵,想要得到我的認可,這些都是人之常情。哪裡稱得上一個‘壞’字?”
“但是說謊總是不對的吧?”褚幺道。
薑望慢悠悠地道:“比如伱有兩個小夥伴,一個天天說你機靈可愛,很有天賦。一個天天說你又黑又瘦,像條焦木柴。你更喜歡跟誰玩?”
褚幺很認真地說道:“我的小夥伴都不會罵我的。”
“所以你喜歡跟誰玩,這不是很明顯了麼?”薑望笑道:“人人都喜歡聽好話,所以這世上難免有了謊言。”
褚幺小大人似的摸著下巴,若有所思:“所以師父你也很喜歡聽好話,所以他們才會那樣誇你,是嗎?”
薑望哈哈哈地笑起來:“這就叫‘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’。褚幺,你要引以為戒。”
“師父。”褚幺認真地問道:“您希望我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?您從來沒有跟我說過。”
大約是出於報答的心情,他想要努力成為師父讓他成為的人,他想要讓師父滿意,但師父好像從來沒有對他提出什麼要求。
這是他第二遍問這個問題了。
所以薑望也認真地想了想,然後才說道:“唔……其實師父沒有一定想要你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。沒有什麼目標和責任給到你,隻要你不作奸犯科,不傷害他人,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都可以。”
“可是您是大齊武安侯啊。”
“那又怎麼樣呢?”
“您也不希望徒兒丟您的臉吧?”
“你怎麼會丟到我的臉呢?”
“比如,我打不過彆人,我不如彆人的徒弟聰明,不如彆人的徒弟有天賦……您是武安侯,您肯定會覺得丟臉吧?”
“如果你覺得這些是丟臉的事情,那也隻是丟你的臉,不是丟師父我的臉。因為你有你的人生,我有我的人生。你打不過彆人,不如彆人努力,那是你的事情,師父丟什麼臉?”
薑望看著他說道:“師父告訴你,什麼情況下,師父才會覺得丟臉——如果你打著師父的旗號,在外麵作奸犯科。如果你跟著師父學習,卻失去了良好的品德。如果你被人傷害,師父卻不能夠保護你……在這些時候,師父才會覺得丟臉。”
褚幺道:“師父,您跟他們都不一樣。”
“哪裡不一樣?”薑望問。
褚幺道:“我娘跟我說,我要拚命努力,我要非常懂事,言行舉止我都要特彆注意,不能給您臉上抹黑。廉大叔跟我說,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,我既然做了您的徒弟,我也不能太差了,不然就是丟您的臉。”
薑望語重心長地道:“你娘是個好母親,你廉大叔是個好朋友,你師父不一定是個好師父。當然我們都希望你好,但是我們說的話,你不一定都要聽。因為我們也都是很普通的人,我們也不一定都正確。”
褚幺似懂非懂地看著他。
薑望想了想,又道:“你那個舅媽帶著人,在你家門口罵你娘親的時候,你是什麼心情?”
褚幺說道:“我很生氣。”
“等你長大了,如果看到一大堆人在那裡欺負一個小孩子。你是什麼心情?”
褚幺想了想,說道:“我也很生氣。”
“對於那個被欺負的小孩子呢?”
“我覺得他很可憐。”
“你會怎麼做?我是說,如果你打不過那些人。”
“我會偷偷去報官。”
薑望笑了:“你已經是師父希望你成為的人了。保持憤怒的勇氣,不要忘記悲憫的心情,做力所能及的好事……這就是師父對你的期望。”
“您不需要我以後像您一樣,黃河奪魁,做天下第一嗎?”
薑望搖搖頭。
“不需要我像您一樣封侯拜相嗎?”
薑望搖搖頭。
褚幺眨了眨眼睛:“前幾天我在書上讀到‘舍生取義’,書上說那是聖賢之行,您為什麼隻教我力所能及呢?”
薑望認真地道:“舍生取義當然是很偉大的,我敬佩那樣的人。但是我不會要求你成為那樣的人,我不會要求任何人成為那樣的人。那種偉大的精神,應該出自內心的覺悟,而非他人的規訓。”
褚幺又道:“我聽他們說,您堵禍水那一次,就是舍生取義,做了很偉大的事情。”
“偉不偉大且兩說。當時我其實根本沒有想太多,重來一次也未必還敢那麼做。師父活著,也背負了很多人的牽掛,不能輕擲。師父想告訴你的是,如果你心裡有最高的道德標準,那隻應該用來要求你自己。有位前輩曾經告訴師父,‘以你的標準要求彆人已是苛求,以你的標準要求世界,那你惡而不自知,你是魔中之魔。’師父常常自省,也把這句話送給你。”
教徒這種事情,薑望並沒有太強的目的性。他隻是儘自己努力,照顧褚密的家人。
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絕對正確的人,他甚至對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好的師父也並無把握。
他絕不打算以自己為模板去雕刻褚幺,在修行之外,他通常隻是告訴褚幺“不該做什麼”,很少告訴褚幺“你必須做什麼”。
他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洞徹世情,懂得人生道理的人了,他自己也才二十一歲。唯獨一身藝業,是得到無數次廝殺驗證的。自問可以授業,不能傳道。所以在與褚幺論及人生時,他會很謹慎地對待。
但隨著與褚幺這些對話的展開,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,自己立於遙遠星穹的四座星樓,變得更清晰,也更生動。
北鬥星域,自有他薑望的星光流動。
他在與褚幺對話,星光聖樓則將他的道,向宇宙傳達。
述道亦是修道。
傳道的過程,也是對既往道途的梳理。
他在教褚幺,又何嘗不是在審視自己?
……
暢通無阻的南行之路,在錦安府戛然而止。
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,錦安府現在已經劃歸梁國。
鎮守此地的,乃是梁國一等公爵、老將黃德彝。
當年康韶舉旗複國,他就是康韶最有力的支持者,以複國大功,得以與國同尊。
當然,在梁國這樣的小國裡,公侯的分量遠不能和夏國比。
黃德彝雖是封了公爵,修為也止於神臨,並未能向更高境界突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