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能夠撞破什麼事情?”薑望問。
重玄勝緩聲道:“這個國家雖然強大,雖然蒸蒸日上。但是在平靜的水麵之下,仍然藏著許多暗湧。任何一道暗湧,都足夠掀翻幾條大船,也足能吞沒太多人。
比如當年戰敗了卻死不見屍的樓蘭公,比如一度掀起風浪的平等國,比如覆滅多年的枯榮院,比如你已經知曉的雷貴妃案……”
薑望非常明白,以林有邪較真的性格,的確是有可能撞上那些她無法應對的麻煩的。
想了想,他又問道:“她在鹿霜郡失蹤,最有可能涉及到哪件事?”
“你不要著急。”重玄勝寬聲道:“正確答案的範圍已經越來越小,我有預感,這次我們或許會觸碰到一條大魚……”
重玄勝說不要著急。
但是薑望怎麼可能不著急?
他根本不在意什麼大魚不大魚,他在意的是朋友的安危。
雖則重玄勝一再強調,說林有邪失蹤不等於死去。
但他拿鮑伯昭的事情來做對比,本身就是一種傾向。
還有什麼能夠比死亡讓一個人消失得更乾淨?
從五月一日到今天,林有邪已經失蹤了三個多月!
在絕大多數失蹤案件裡,這個失蹤時間,基本已經可以等同於不幸的結果。
但無論心中如何焦躁,他也隻能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。讓自己在尋找林有邪的過程中,提供的是助力,而不是打擾。
馬車在夜色中,停在了幽靜的野人林外。
間或有幾聲鳥鳴,讓空山更空,遠霧更遠。
薑望三人連同青磚一起,在這個幽深的夜裡,深入了野人林中。踩著枯枝敗葉,一路沙沙作響,一直走到了那天他和十四分彆的地方。
環顧四周,與白天的時候沒有什麼不同。
“現在需要做什麼?”薑望問。
重玄勝反問:“跟林有邪分彆的那一天,你在做什麼?”
薑望沉默了一下,語氣複雜地道:“修煉。”
林有邪失蹤了三個多月,才被發現失蹤。因為林有邪在齊國,隻剩他這一個朋友。
可是在林有邪失蹤的那天,他們也什麼有意義的話都沒有說。
他隻是在修煉。
重玄勝看了看他,亦隻道:“那你繼續。”
許是為了掩蓋某種不安的情緒,薑望又問道:“鹿霜郡郡守府那邊,咱們什麼時候過去?”
“我什麼時候說我要過去?”
“在雷家你說的。”
十四這時候取出重劍,隨手砍倒了一顆樹。也不做彆的事情,隻默默收了劍,很淑女地在樹乾上坐下。
“那隻是隨口一說。”重玄勝一屁股坐在十四旁邊,從容地道:“鹿霜郡郡守府,我當然要查,也當然不能親自去查。在我們去雷家之前,就已經派影衛前去調查了,很快就會有結果。我們隻要在這裡等就行。雷家、周家、嚴家、郡守府、巡檢府,它們所有的情報我都在找。隻是說雷占乾那天也在野人林,我們才去雷家拜訪而已。等這些情報全部交彙到一起,你想要的答案就會浮出水麵。”
迎著薑望焦切的眼神,重玄勝寬聲道:“等情報,等意外,等變化,等到什麼都可以。你且放心,給我三天時間,我一定把真相拿給你。”
薑望於是不再說話。
他仰頭看了一眼葉隙間的星光,仍是飛身坐上了分彆時的那根橫枝。
閉上眼睛,繼續修習起念塵來。
在這個格外寂寞的夜晚。
青磚不時地會離開,回來的時候,手裡都會有一大迭最新收集到的情報。在十四的陪伴下,重玄勝慢條斯理地翻看著,在千頭萬緒中,尋找線索。
而薑望獨坐橫枝,孤影垂落。始終修行,始終沉默。
一念之間,百轉千回。
人在每一個瞬息,都有千萬個念頭生而又滅。
對念頭的開發當然新奇,但歸根結底,對它的應用,也要統合於神魂體係之中。
當初薑望清洗身上的念塵印記,就是直接以強橫的神魂力量自我衝刷,把林有邪那脆弱的分念掃蕩乾淨。
他如今的修為,比之當初的林況,絕對不會差,而靈識的強度猶有過之。因此在念塵之術的修煉上,可謂進度極快。
人心是一片海,千意萬念是其中遊魚。
五官皆是心海之窗,所見所聽即所感。
當你看見一物,聽見一聲,嗅著一味,心海之中遊魚相競而躍,漣漪千萬點!
其中最為強壯的一些魚,才能躍出心海,進入主意識層麵,為常人所捕捉。
由此生出喜、怒、哀、懼、愛、惡、欲……七情六欲。
心海並不平靜,即使是在無知無覺、無聽無感之時,也有暗湧激流,河漢相競。那水中之“魚”,亦在生滅不休,繁衍無止。
對絕大部分修行者來說,太多的念頭,往往都隻是對平靜心海的“打擾”,是所謂“雜念”。很多修行流派,都把剪除雜念作為修行第一功,斬除雜念的方法更是層出不窮。
如勤苦書院崔一更,以勤苦之念為大魚,鯨吞四海,吞滅一切雜緒。一心一意一劍,故而銳不可當。
如薑望自己,磨心礪誌,道意堅定,從來不為雜念所擾。任爾東西南北風,吾自行遙路。後來摘下赤心神通,更是一經發動,便鎮壓一切異誌他念,使心海千萬裡無波瀾。
林況與人不同。
他便從心海中這些不斷生而又滅的雜念入手,勤修念頭,係為心塵。可謂天才之舉。
人生出雜念容易,要想在浩瀚無垠的心海中,精準捕捉那些未能躍出海麵、又足堪任用的“念魚”,卻是非常困難的事情。
而且這些雜念非常脆弱,心海中一次波瀾,碾滅的“念魚”可能要以千萬計。
常規的神魂之力一旦落下,可能就會在心海之中引起海嘯。
關於如何挑選合適的念頭,如何捕捉,如何幫助它成長,如何修煉……這些在念塵之術裡,都有詳細的記載。
林況早已打通前路。
後人因循舊跡,總是容易許多。
薑望以赤心神通為總鎮,稍一放鬆,頓有千念競相躍出。
一時間胡思亂想,情緒激蕩。
擔憂!焦慮!恐懼!憤怒!
其中最激烈的幾個念頭,相互碰撞。
怒火道術恰到好處地激發,那顆名為憤怒的念頭驟然膨脹,瞬間超出其它。
以靈識結成特殊的“心網”悄然落下,精準將之捕捉!
念塵之術所記載的方法,就是要先捕捉一顆最為強壯的念頭,去修成主念。這是一個相當細致的工作,需要在許多念頭中做選擇,最後的決選,亦需要長時間的觀察。
薑望跳過了那些步驟,直接以怒火催化強念。
然後以心網將這顆念頭懸垂於心海之上。再依照林況研究出來的秘法,用靈識之力構建特殊的環節,進行無微不至的溫養……
這是一個近似於“孵化”的過程。
直到某一刻,如晶體一般的念頭倏然“破殼”,念識如鳥高飛,伸羽橫翅,翱翔心海上空。
每個人對念頭的修煉都不同,在具體的表現上各有殊異。薑望所修成的念頭,恰是心雀形象。
以此為主念,再捕捉其它“念魚”為分念。
魚化為鳥,於是心海生瀾。
薑望心念一動,一縷分念便係在了重玄勝身上。
這種感受非常奇妙。
他若是不去想,便什麼都不存在。
但隻要稍一回念,頃刻便知自己的念頭落在何處,隨時可以收回,也隨時可以循蹤前往。
在這整個過程中,重玄勝根本毫無所覺!
念塵之術的持續時間,在於念頭分出去之後能夠獨立存活多久,念頭越是“強壯”,就能夠越長久地提供反饋。
薑望已然修出“心雀”,念塵之術已算有成。且這隻心雀靈動活潑,生機勃勃。
冥冥中不知為何,這時候忽而生出一種悸動來。
他依然平靜地盤坐橫枝,但已將這枚主念放出,去認真地感應四周。
這裡是他和林有邪最後見麵的地方。
無形無質隻為自己所感受的“心雀”,飛出心海,飛出身外,在這深夜幽暗的林間往遠處疾飛。
偶有月光和星光穿透葉隙,也是幽慘慘的十分稀疏,並不能夠作為陪伴。
心雀在此世疾飛,遵循的卻是獨屬於心海世界的規則。
薑望在感受。
感受那個揮了揮手,獨自走遠的女子。
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。
感受那個頭戴青色方巾的朋友,放棄過往一切、離開故國故鄉的心情。
有所感應……
心雀真個有所感應,隱約捕捉到了某種同類的痕跡!
林有邪留下了線索!
薑望驟然生出一種喜悅來,穩定情緒,讓心雀繼續飛行。
循著那冥冥之中微弱的感應,心雀筆直貫穿林間,最後落在一顆平平無奇的老樹前。
這裡與薑望所盤坐的林間空地,直線距離不到三千丈。
這顆老樹沒有任何特彆的地方,任是什麼神通瞳術,也看不出蹊蹺。
但是在心雀的感知裡,那顆老樹上,有一隻小黑貓。
小小的,冷冷的,蜷在樹杈那裡……
那是林有邪的主念。
是的,林有邪果然留下了線索,但是她留在這裡的是主念,而不是分念。
這本身即是一個殘忍的答案。
三個多月的時間過去,這隻小黑貓已經非常虛弱了,隨時都會破滅消亡。
作為一顆內府境修士的主念,它根本經不起太大的風雨。
但它仍然孤獨地停駐在那裡。
在等一個,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。
距此不到三千丈的橫枝上盤坐的薑望,雙眸微閉。
於這顆老樹前振翅的心雀,遲疑地靠近那隻黑貓。
小小的念頭貓咪,已經似虛似幻,即使是在念頭的世界裡,它也並不清晰。
唯獨黑貓的那雙眼睛,就那麼清亮地看過來,仿佛看到了人心底。
這雙眼睛仿佛在問——
不知道那個人,什麼時候會翻開那本無名的書呢?
薑望心中,生出一種酸澀的心情。
而後那隻小黑貓輕輕一躍,碎在了心雀的眼眸裡。
他於是看到——
他看到了道曆三九二一年五月一日,林有邪眼中所留下的最後畫麵。
他看到了一隻手,一隻蒼白沒有血色的手,以平靜而不可抗拒的姿態,從頭頂上方按下來,把這個世界……按成了永恒的黑色!
昨晚加了班,今天七點就起來了,寫到現在。
本章八千多字,四更抬走琪琪大盟。
因為我把明天中午的更新也一起交了,所以明天的更新時間要挪到晚上八點。
大家見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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