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說這是張臨川在剛才這短短的時間裡臨時構思出來的,陸琰也並不會意外,因為他非常清楚張臨川在道術上的天賦。
無生教之所以能夠發展得這麼快,張臨川親自撰寫的道典《無生經》、親自創造的一整套《無生玄術》,可以說居功至偉。
但他更相信,這門秘法張臨川早就已經完成了。隻是在今天才丟出來。
他接過這本黑冊,誠心正意地道:“有勞教主費心!”
當初投身白骨道、後來投靠張臨川,不都是為了尋找亡妻那不知何歸的亡魂嗎?他隻知道妻子的亡魂沒能進入源池,尚不知在何處受苦。雖然說人死如燈滅,可他總歸有再見一麵的執念。
隻是他本以為,張臨川也和白骨邪神一樣,都隻是拿那件事情吊著他,驅趕他賣命。他早已經不對那些抱有指望,自背叛白骨邪神那一日起,他想的就是靠自己力量前行,而他也一直為此努力。發展無生教的過程,也是他不斷強大自身的過程……
沒想到在無生教將要徹底覆滅的時候,他卻等來了張臨川承諾的秘術。
這讓他有些百感交集。
寶座之上的張臨川,隻是淡漠地擺了擺手:“我們兩不相欠了。”
陸琰躬身行禮:“願教主大業能成,或可幽冥相見。”
“對了。”張臨川又道:“你去幽冥之前,記得先幫我找一下月兔。”
現在的無生教月兔,即是以前的白骨道兔骨麵者,自然也是陸琰的老熟人。
他隻道:“好,教主有什麼吩咐給她?”
張臨川淡聲道:“幫我殺了她。”
即便陸琰是這麼一個早就看透了人性、自問根本冷血無情的人,也有些愣住。
因為月兔絕對是整個無生教對張臨川最忠誠的人!
當初為了還並不昭顯實力的張臨川,就敢主動襲殺龍麵。隨張臨川一起背叛的人,都是各有所求。唯獨月兔,隻是純粹地忠於張臨川。
在無生教幾近覆滅的現在,整個無生教高層,也就她還在苦苦支撐,為張臨川維係著最後一點微薄的信仰。
而張臨川卻要殺死她……
“為什麼?”陸琰知道自己不該問,但還是忍不住問道:“她對教主忠心耿耿。”
“對啊,她對我忠心耿耿。”張臨川淡淡地看著他,隻道:“這就是原因。”
這一眼,陸琰不敢再說什麼,隻低下了頭:“屬下領命。”
“去吧。”張臨川擺了擺手。
陸琰轉身疾飛,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。
他很快飛出地宮,一路消除著痕跡。循著早就規劃好的路線,一頭撞進了連綿的山脈裡。又貼地疾飛許久,最後穿過陣法,落到一處山穀中。
此地並不秀美,風景十分平庸。
是他早年覓得的藏身地。
他落在流水潺潺的清溪畔,看著水中倒映的自己。
才終於放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濁氣。
呼~
灰白之色的濁氣,掠水紋而遠。
他有些僵硬的、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人偶來。
屈指在人偶胸口的部位敲了敲,於是人偶的胸膛開裂,跳出一顆鮮活的心臟。
他平靜地把這顆心臟,按進了自己的胸腔裡。手中便由此得到了交換——
那自然是另一顆剛剛停在他身體裡的心。
而這一顆心……已經被擺布得不成樣子。
張臨川簡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,讓他這樣一個老於江湖的家夥,也忽喜忽憂,忽懼忽驚。他非常清楚在那樣的狀態下,張臨川有一萬種辦法對他做點什麼手腳。
所幸他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活,在去地宮之前,就用了這樣一門秘術來保護自己。
張臨川從始至終擺弄的人心,都隻是人偶的這一顆。便縱是有什麼手段,也隻應在人偶身上……
陸琰在這一瞬間眼眸翻白,謹慎地以天生冥眼又檢查了一遍,然後才將這顆已被擺布得十分脆弱的心臟,按進了人偶的軀殼裡。
噗通!
人偶扔進溪水中。
還手腳並用,掙紮了片刻,像是一個溺水的活人。
最後歸於沉寂。
……
……
一尾遊魚躍出水麵,在空中劃了一道拱形又落下。
好一陣之後,漣漪才散去。
水中倒映著的,是一胖一瘦的兩個身影。
瘦的其實也不能說是瘦,身量較為合度。
隻是這世上大多數人站在當今博望侯身邊,都很難不顯得瘦。
博望侯府裡的石橋上,現在隻有博望侯和武安侯相鄰而立。
“天子有意幫你撫平莊國舊事,徹底收你的心,所以故意留了個扣子。但景國的應對很及時,莊國的反應更是果斷……咱們現在要專心絞殺無生教,還真的沒工夫跟莊國打嘴仗。但是不理他們吧,以後更難師出有名。”
重玄勝手扶石欄,歎息道:“這世上怎麼就沒有傻子呢?”
薑望平靜地道:“我與莊廷之恨,非言語可解。能讓他們身敗名裂是最好,不能的話,也沒有什麼。最後總歸隻有生死。”
他曾經佩戴卞城王的麵具,參與了尹觀的複仇之戰。
佑國趙蒼父子,在實力不足的情況下,把一切能夠利用到的因素都利用到了。
他當然會引以為鑒。
他從來沒有預期過莊高羨和杜如晦的下限,因為他知道這一對明君賢臣什麼都做得出來。
但不管莊高羨是何等明君,杜如晦是何等賢臣,他們擁有怎樣的名譽,怎樣受人愛戴。都不會影響他的殺意。
所有的名譽、地位、勢力、背景、利益,都不能夠成為這兩個人的護身符。
在這件事情上,他沒有大局觀,不存在任何其它的考量。
一切恨意到了儘頭,總歸隻有生死二字。
正如當初他對苦覺的回答——“殺絕便了,我死也了。”
重玄勝深知此事之艱難,若僅僅是一個洞真境的敵人,也不難對付。無非是纏磨著叔父多斬幾刀。但莊高羨作為一國之主,又列名在道屬國體係中,背後站著的,是現世最強之中央帝國。
牧國伐盛,尚且灰頭土臉,損失慘重。
景國又怎會容許旁人染指莊國?
就像這一次,齊國隻是稍稍留了個為自家國侯出氣的口子,景國立即就擋了回來。
態度不可謂不堅硬。
而莊高羨杜如晦都是老謀深算之輩,想要剝下他們的外殼,還真的並不容易。隻消看莊國這一次的應對,連消帶打,妙不可言,哪裡有半點破綻?
“這事情還是要從長計議……”重玄勝歎道。
薑望當然也明白,隻皺眉道:“說起來,這一次雍國為什麼不趁機發聲?莊廷從莊承乾時期就與白骨道不清不楚,雍國豈會沒有察覺?現在不正是打擊莊高羨君臣的好時機嗎?”
重玄勝說道:“是,的確是好時機。不過是莊國故意留出來的好時機。有時候不能僅看機會,更要看形勢。雍國現在獲得了墨家的支持,是墨家參與國家體製的第一次嘗試,景國正愁沒有借口打壓他們。”
“現在是景國在維護下麵的道屬國,鎖死了咱們齊國向莊國出手的口子。一旦雍國參與到這樣的爭執裡,絕對會迎來景國不留餘地的打擊。那正是莊國君臣所樂見的。大國博弈,豈容雍國置喙?”
“至於莊承乾與白骨道不清不楚……人都死了多少年,不過打嘴仗而已,能對莊國有多少傷害?我相信莊高羨和杜如晦一定準備好了證明自己的辦法。特意提及與白骨道鬥爭的曆史,隻等到誰來上鉤……”
他看了薑望一眼:“韓煦那是一個極聰明的國主,絕不會這麼輕易地咬餌。”
薑望聽懂了這委婉的勸告:“所以你攔著不讓我去燕雲山,是因為你覺得那也是個餌?”
燕雲山在丹國和宋國之間。
誰也不曾想到,無生教在彼處建造了一座地宮。
昨天的時候,就在那座地宮裡,超過十位神臨強者,連同兩百多名超凡修士,一起為張臨川所屠。現場慘不忍睹。
此事震動西南兩域。
消息也傳到了薑望耳中。
重玄勝道:“人謀虎,虎亦謀人。對於張臨川,現在咱們占據絕對優勢,無生教再無複起可能。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,你已是大齊國侯,不必親身涉險。”
張臨川的教派已然覆滅,薑望在齊國的事業卻還有更多可能。重玄勝說得對,時間站在薑望這邊。
但是他們都知道,張臨川那特殊的命理類神通,還存在寄身其他人的可能,所以靜等下去,未來其實並不那麼明確。
他們更知道……天下剿殺無生教者雖眾,大多數是衝著懸賞來。當危險與收獲不再那麼懸殊,除了薑望,誰還有誓殺張臨川的決意?
除了一手覆滅了無生教的薑望,誰還能引動現在東躲西藏的張臨川……最大的殺心?
薑望如果一直躲在臨淄,隻以懸賞驅人,令天下搜殺無生教。燕雲山一戰,可能就是張臨川最後的動向。
而他也不可能隨身帶個真人同行,或是讓哪位絕巔強者時刻看著他。一則沒誰有那個閒工夫,二則若是看不到殺他的希望,張臨川也絕不會露頭。
薑望此行是魚亦是餌,他出了齊國,與張臨川就算互相垂釣。
這些薑望當然也懂。
但他靜靜地看了重玄勝一陣,隻是道:“你在府裡坐鎮,彙總諸方信息,調度圍剿。有事通過太虛幻境聯係。”
他手按長劍,轉身已踏石橋而遠。
“這個世界太大了,錯過這次,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找到他。我再也不想……給他機會了。”
“如果說這是張臨川為我準備的魚餌,那就看看,被打落了真神層次的他,魚鉤有多鋒利,釣竿有多硬,以及……他是否有如我一般的決心!”
今天六千字,其中一章,為阿甚加更債主委員會加更。(3/1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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