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然,無論怎麼輕忽。信瀾郡郡守都不可能忽略他郡守印的變化,唯一的解釋,就是他與郡守印的感知,被人提前做了手腳——
這才是典型的張臨川風格。無論他表現得有多麼誇張、瘋狂,究其內裡,仍然是非常縝密冷靜的行事步驟。
屠戮一鎮百姓、公開挑釁魏國的背後,是他冷靜地安排好了每一個環節,為自己留下了相對充裕的逃亡時間。
要在信瀾郡郡守身上做手腳,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。混淆了郡守印的感知,也不可能隱瞞太久。
因而張臨川所做的這樁惡事,其實需要非常精準的時間執行。絕非臨時起意的泄憤行為。
薑望略一沉吟:“我方便進去看一看嗎?”
覃文器沒有猶豫,直接命令手下軍士解開封鎖,讓出道路。
魏國這個國家,不是軍庭帝國,但風格非常軍事化。朝廷上下不像那些為儒家所影響的國家一樣,講究為尊者諱,他們勇於麵對自己的錯誤——改或者不改,則又是另一回事。
所以覃文器會非常坦誠地告訴薑望這個齊國人,他們魏國軍人壓根沒有抓到凶手,在張臨川屠殺百姓的時候,他們的郡守正帶著小妾在悠閒打獵。
他們內部的痛苦、無能和憤怒、嚴肅,他們同樣坦露。
薑望是第一次來魏國,已經在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軍陣的封鎖解開,薑望走進晚桑鎮中,第一時間衝撞感官的,是濃烈的血腥味。幾乎撞得嗅覺一團糟。
是這麼的沉重、清晰,而又殘忍。
一整個鎮子,數萬百姓。
落在紙上,聽在耳中,隻是一個個數字。
嗅在鼻端,看在眼裡,那是一段段被掐斷的……普普通通的人生。
所謂“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”,晚桑真是一個很漂亮的名字。傍晚夕陽,落在桑樹與榆樹之間,便是這個名字的寓意。也是此刻人們所應見的美景。
但真正賦予它們美好寓意的那些人,都已經不在了……
“所有的屍體都留在這裡,所有的亡魂都已經不見,應該是被拉進了無生世界。”覃文器走在薑望旁邊,以一個軍人的自我要求,儘量不帶情緒地道:“我們初步懷疑,張臨川是在借此修行,借殺成道。也就是說,這樣的事情,接下來很有可能還會發生。”
薑望沒有說話。
在這樣的慘像之前,什麼話語都很蒼白。
乾陽赤瞳沉默地巡視過每一處細微。
晚桑鎮的百姓,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死去的。每個人死前的表情,都非常痛苦。
很多人死前都是大口大口地吐過血,且眼耳鼻都有非常粘稠的血液痕跡,因而才會在沒有什麼銳器傷害的情況下,留下這麼重的血腥味。
薑望大概能夠想象得到,當張臨川完成了最後的布置,將晚桑鎮所有人的靈魂一齊拔出身外的場景。普通人根本無法忍受那種痛苦,七竅流血,肝膽先破,甚至很多人都是選擇先一步自戕……
在此之前,張臨川或許已經在這個小鎮住了好幾天。
或許已經與不少人熟絡了。他漫不經心地注視著一切,在小鎮百姓的熱情中,優哉遊哉地養好了傷,做好了行動準備……然後在一個設定好的時間,精準地執行最後一步。
“這人是?”
薑望看到小鎮中央的街道上,用旗杆吊著一個垂散頭發的人。
覃文器看也不看那人一眼,隻道:“信瀾郡郡守。”
不管過程有多少理由,敵人有多難對付,依照魏國律法,身在其任、未承其責,以至於耽誤了最佳的追緝時間,信瀾郡這位郡守的人頭,是肯定保不住的。
薑望也沒有再看他,隻問覃文器:“偌大的晚桑鎮,張臨川真就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嗎?”
覃文器道:“我們刑司查出了二十七條有所指向的線索,但最後全都證明是誤導。”
燕雲山地宮血戰,魏國晚桑鎮屠殺……
張臨川的種種舉動,好像是一個已經走到窮途末路,開始發狂的邪梟。
可在這些具體而微的細節中,又分明能夠看到,他冷靜得可怕!
薑望又問道:“此處有如此多血債,血尚未冷,怨且未被風吹散!可有請卦師占卜?”
覃文器並無遮掩:“大將軍專令龍虎壇壇主來此卦算過。東方大人說,張臨川不僅僅是有卦算難加的白骨聖軀,且還身懷某種阻隔因果的神通,跳出紅塵外,不在因緣中。合此兩者,以他老人家的修為,也是無法落卜!”
魏國也有星占一道的強者,是為卦道真人東方師,受魏皇敕封為國師,主持魏國龍虎壇。
此人都親自出手,可見張臨川是真的激怒了魏國。
可以說整個魏國,除了身成衍道的魏帝,能夠出動的最高層次力量,都已經出動了。
但東方師都親自出手卦算,也揪不出張臨川!
唯一的收獲,就是又獲知了張臨川身上有一門不知名的神通,該神通至少擁有“阻隔因果”之效。
張臨川來魏國找死的底氣,想是大半由此而來!
薑望沉默。
他眼前仿佛又看到,當初那個在三城論道上,為楓林而戰,受雷殛而倒地的張氏良才……
一切都是偽裝。
張臨川啊張臨川,你還有多少驚喜給到我?
覃文器看了過來。
這眼神具有典型的魏國風格,直來直去。
那意思薑望其實明白。
晚桑鎮這裡不比先前的野人林、燕雲山地宮那些地方,血還很新鮮,死的人又太多,還很有追跡尋因的可能。
隻是東方師未能捕捉那種可能罷了,其他人未見得不成。
天底下能夠在卦算一道強出東方師的人並不多。
恰巧薑望就認識兩個。
一個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餘北鬥,一個是齊國欽天監監正阮泅。
甚至於餘北鬥都並不保險,因為東方師也是卦道真人,卻在晚桑鎮一無所獲。而白骨聖軀乃是絕巔之上的手段。
覃文器希望他這個大齊武安侯,能夠請動阮泅出手!
但阮泅是何等人物?
欽天監監正是鎮國級彆的存在,時時刻刻都在觀察星象,他守護的是國運,著眼的是天下,翻閱的是曆史,卜算的是未來。是與天下霸國算師相爭鬥法。
不是什麼事情,都能夠請動他。
也不是什麼人,都能夠打擾他的。
你覺得天大的事情,於另一個層麵的人來說,或者不過拂麵微風。
那景國有一位神臨天驕為張臨川所殺,也未見得景國的卦道真君出手卜算,便是此理。
此等人物,算力何等珍貴?
他薑望何德何能?
殺一個神臨層次的邪教教主,於現世而言像是殺一隻雞、一隻狗,又何至於請動這樣的宰割天下之刀?
尤其他與阮泅此前並無關係,現在也談不上有多深的情誼。隻是在齊夏戰場,在南疆,有過短暫的共事。
阮泅是給過他一枚刀幣,但那是為了浮陸世界的秘密,並不涉及其它。
更有甚者,卦算一道,向來講究因果相酬。不存在免費的卦算。若不用金錢,則可能要付出更寶貴的東西。
當初餘北鬥一算,他在斷魂峽一番血戰,殺成了殘疾。
請阮泅這等級彆的卦師出手,他又能付出什麼代價?
而他更明白一點。
無論張臨川現在表現得有多麼可怕,做出的事情有多麼驚世駭俗。其人是以不斷地暴露自身為代價,才完成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。
張臨川現在暴露得越多,最後被他逮住時,他本人的機會就越大。
其人已為天下之敵,越是折騰,越是無處容身。
他完全可以不理會張臨川的翻江倒海,就這樣慢慢地追蹤下去,穩步進逼,攫取最後更有把握的勝利。
但麵對覃文器這位並不相熟的魏國將軍的眼神,他隻是道:“我這便修書一封,煩請將軍通過魏國渠道,送往南夏總督府。但阮監正是否會答應,我也沒有把握。”
覃文器捶了捶胸甲:“足夠了。大宗師出手所需卦資,無論何等,魏國願償之!”
當下托掌為台,聚血為墨,拆信瀾郡郡守之骨為筆……親自為薑望遞筆送墨。
“賊行惡事,此人有不辭之責,因果相係。以此為書,大宗師或能卜之!”
吳詢顯然是動了真怒,給了覃文器足夠的權限,連“無論何等卦資都償”的話,也說出來。
薑望沒有猶疑,提筆一揮而就。
他明白大勢在他這邊,時間也在他這邊。當他知道得越多,張臨川的機會就越少。
但這“知道”,若是以更多人的犧牲來達成。那他情願不要有那麼大的把握。
眼前這些被屠戮的無辜百姓,屍體橫在這裡,怨念幾聚成雲,有進行卦算的可能。
那他就應該抓住這可能。
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,為這些性命加碼。
阮泅若是不答應,那他就再請餘北鬥出手,哪怕再一次斷肢殘軀。
至於阮泅若是答應卦算,他應付出的代價……
能給的他給,不能給的他想辦法給。
總之張臨川必須死,且不能再多活一天!
今天六千字,其中一章,為阿甚加更債主委員會加更。(5/1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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