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了想,又把知聞鐘取下來,先替徒兒收好,這才站起身道:「進來吧。」
一個青衣女尼,便在這時推門而入。
寬大僧衣並不能掩去絕妙身姿,眉眼流轉,自是無限秋波。
她眉憂眼愁地走進裡間來,很有禮貌地先對苦覺行了一禮:「師父。」
苦覺的老臉不自覺地舒展開,笑了一下,但馬上又將笑容收起,變得莊重、嚴肅。很有長輩姿態的、一本正經地道:「可以陪著坐一坐,但不許動手動腳。」
玉真乖巧地垂眸道:「師父,我不是那種人。」
苦覺於是一甩僧袍,瀟灑地走出屋外,隻留給他們一個偉岸的背影。他在妖界尋了多久的徒弟,這洗月庵的小尼姑就在武安城誦了多久的經。
自古徒弟隨師父,塵緣難斬斷,魅力大大的有。
但無論緣法如何,有沒有未來,也合該給他們片刻的相處。不為彆的。
隻為道曆三九二二年的新年,他們都在此間,等同一個人。良人歸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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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碑雪嶺,朔風烈。
山洞之中,子舒眨巴著大眼睛:「大師姐,許師兄這是怎麼了?一直在發光!」
青崖書院的高徒,早前被冬皇送歸,此刻仰躺在地上包裹著毛毯,全身上下彩光流轉,說不出的浮華。
照無顏就在旁邊打坐,搭了一眼,道:「十年讀書壓金線,織成錦繡身上衣。他這是願成反饋,有大造化了。」
子舒咋舌道:「這得是什麼願。」
照無顏收回視線,繼續自己的修行:「誰知道呢?」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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薑望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。隻知道是好沉好沉的一個覺,好放鬆好放鬆的一個夢。醒來之後,全身上下無一處不舒坦。
當他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,眼前是烏泱泱一大片密集的臉。形形***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都擠到一塊來。
「醒了!」
「他醒了!」
「這小子!」
他驚得往後一縮,上手去摸劍。
這時才忽地反應過來,這些熟悉的五官,都屬於誰。但烏泱泱的人,已經壓到了他的身上。
濃烈的人氣,充塞著他的呼吸。
有緊握住他的手的,有揪他的臉的,有捶他的胸膛的,有使勁拍他大腿的。
重玄勝、李鳳堯、李龍川、薑無憂、晏撫、趙汝成、左光殊....房間裡擠得滿滿當當。
薑望這時候才真切地感受到,何為「活著」。如此鮮活,如此有力,如此生機勃勃!「誰捏我的屁股!」
薑望一聲大叫,床榻前的眾人頓做鳥獸散。一刹那或立或坐,各個端莊。
自是沒人肯承認捏了武安侯尊臀的。
薑爵爺靈識未複,隻好忍了,勉強問道:「外間怎麼樣?」
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回答裡,他這才知道,他已經睡足了一天一夜。他自妖族腹地回返的消息,倒是還未傳開。
這些現在就趕到妖界來的,都是在玉衡星照那一刻得知消息的。不是家裡有真君,就是有獲知真君消息的渠道。
而武南戰場已經正式成為過去。
十三位絕巔強者的生死搏殺,直接將武南戰場打成了
一片混沌。
至少百年之內,南天城和武安城隻能隔著混沌對峙,再無接觸可能。妖族玄南公被打死,獅善聞被打成重傷。
人族這邊呂延度和宇文過也雙雙負創,其中薑夢熊頂著幾位天妖的進攻,強行打死玄南公,受傷最重。
「諸位!諸位!聽我一言!」
體態富貴的博望侯在床榻前大聲呼籲:「諸位看也看了,摸也摸了,薑青羊的確完好無損。不過他好不容易回來,咱們是不是應該讓他多休息一陣,莫要繼續打擾?」
這是老成之言,眾人戀戀不舍地往外走。
趙汝成行至門外,驀然警覺:「此言說得在理,不過你怎麼不走?」
重玄勝團著大袖,理所當然道:「今晚我們要抵足而眠,我好就近照顧他。」
趙汝成大怒往回擠:「這是我的三哥,憑什麼跟你抵足而眠!」左光殊也急得叫喊:「他是我義兄,要抵一起抵!」
還是白玉瑕出來打圓場:「我家侯爺隻有一雙腳,如何抵得這許多人?諸位不妨先回去,待我家侯爺休息好了,再一一上門!」
啪!
大齊武安侯摔碎了床頭茶盞:「白玉瑕你他娘的說什麼呢!上什麼門!拿本侯當什麼!」
眾人哄笑著散去,喧囂的房間很快就歸於安靜。
白玉瑕送走了眾人,走進來,默默地將那碎盞掃淨,嘴裡道:「淩霄閣的葉姑娘,每七天都會來一趟武安城。您回來前一天她剛好走,沒有趕上。」
武安侯不說話,他也就繼續碎嘴:「我看葉姑娘她對您,著實很上心,連帶著對兄弟們也很照顧。咱們衛隊上下,人手送了一件內甲,一隻傀儡,三張保命符篆....」
他見薑望仿佛睡著了,不由得提高音量:「侯爺?」薑望雙眸微闔,輕聲道:「知道了。」
白玉瑕也推門出去了。
房間裡安靜得能聽見燭火嗶剝。
薑望這時候才忽然想到了什麼,在儲物匣中一陣摸索,取出一張用雲線係著的淡青色的卷紙。
輕觸雲線,卷紙攤開在眼前。
其上娟秀的字跡,一行行地出現,又一行行地消失。
曾經遙不能及如今仿佛再不能顯現了一般,惶急地簇擁在一起——
在否?
安否?
寒乎?
欲食乎?
妖界風景如何?
你到了何處?
君勿念。
我會照顧好安安。
君勿念。
一切如故。
君勿念。
故人安好。
君勿念,我亦無念想。
向閣下請教道術。
劍術小惑,閒暇求解。
君勿念。勿念....
這是曾經黃河之會上,葉青雨所贈的同字箋。
這是五個月又十七天,密密匝匝的、不曾停歇的思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