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為世襲遞替、食邑三萬戶的大齊國侯,以一己之力讓曹氏顯於東萊,平滅夏國聲名直追軍神的存在,曹皆對祁笑的態度並無介懷,反是輕聲一笑:「看來武安侯是通過了你的考驗。」
祁笑淡聲道:「篤侯對武安侯倒是親厚。」
曹皆的五官不顯於此地,但幾乎能讓人想象得到那張苦臉上的微笑:「畢竟我兩次帶他出征,兩次都贏得很漂亮。他是我的福將。」
一次拿了黃河首魁,一次滅了大夏社稷,的確鴻福。
祁笑搖了搖頭。
「怎麼?」曹皆問道:「武安侯在丁卯浮島做得不好?」
「上島之後,他做得太好,無可指摘。」「或許祁帥覺得,武安侯欠缺軍事才華?」
「軍事知識可以補充,兵法可以學習,戰爭嗅覺可以培養。薑望有第一等心性,第一等悟性,學什麼都不會太慢。觀他練兵,用勤用心,觀他馭下,寬嚴並濟,能得人,能用人.....假以時日,就算成不了天下名將,將十萬之兵,倒也不是難題。」曹皆沉默片刻,道:「將十萬兵的才華,亦是名將之姿。那就還是軍法的問題了。」
祁笑始終是平靜的,因為她隻是在陳述客觀結果:「他不懂軍法也就罷了,總可以教他。他不知敬畏也不要緊,年少成名,難免狂肆,總可以慢慢敲打雕琢。
但觀他在丁卯浮島之行止......他學習軍法,了解軍法,敬畏軍法,卻還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選擇。他知道軍令有多重,但他還是覺得擒殺魚廣淵更重
要。他有他自己的判斷,無論這個判斷是基於魚廣
淵的危險,還是基於對那些被魚廣淵所虐殺的人的同情。
而我已經明白,他有他自己的道理,這個道理超越所有。」
曹皆完全聽懂了。
不是說從軍就要完全削去棱角,完全不能有自己的想法。
天下名將哪個不是風格獨具?
遠的不說,就以凶屠為例。當初伐夏,重玄褚良也是站出來競爭帥印的,對於伐夏有自己的全盤戰略,與曹皆的戰略完全不同。
而在曹皆伐夏進度緩慢的那段時間,這位殺性極重、鋒銳無雙的名將,他所做的事情是什麼?他連夜寫了一封《挑燈夜奏天子疏》,用行動表示,無條件支持主帥曹皆的任何決定。
他未見得認可曹皆的戰略,未見得同意曹皆的想法,他難道沒有想過,他有更好的辦法,可以打開局勢嗎?甚至於以他的軍事才華,有很大的可能性做到。但是上了戰場,分了上下,一切以上級的命令為主。
當然這兩件事情並不完全對等。
但所有有誌於名將者,都應該清楚,一支軍隊隻能有一個想法。
在戰場上,不僅僅貪功、嫉妒、畏懼、仇恨這些是雜念,有時候同情、憐憫、正義感,也都需要斬斷。
因為軍刀無情。
而薑望的自我太強烈!
曹皆歎了一口氣:「如今九卒統帥之位,隻有斬雨空懸。田安平和鄭世各有優劣,天子一直不表態。直到前次武安侯去妖界履神臨之責,天子命修遠授業,武安侯一朝失陷霜風穀,天子等了足足半年,又讓武安侯出海,命你來傳授兵法......天子之心,明晰如此。誰都看得出來,那個位置他是為誰而留....」
這話當然有
幾分勸說的意思在。
天子這麼期待薑望,這麼想讓薑望進兵事堂,成為下一個軍神,你祁笑是不是可以再努力一下?但祁笑隻是道:「武安侯並不適合。」
曹皆的身影立在船前,馭風駕雲,也唯有一聲歎息。
他完全相信祁笑的判斷,完全認可祁笑的眼光,更知道沒有人能改變祁笑的想法。
「其實天子又何嘗不知!他比我們看得更遠,看得更準。「在這個多年袍澤、同出於東萊郡的老鄉麵前,祁笑終是解釋了一句:「隻不過聖心甚眷,還想再看看罷了。」
「怎麼說?」曹皆問。
祁笑略略抬眸:「篤侯說薑望是你的福將.....還記得黃河首魁後的那封詔書嗎?」
曹皆回想太廟獻禮那一日,彼時年未弱冠的薑望,是何等飛揚:「累爵為青羊子賜職三品金瓜武士,準帶劍而朝?」
「無須風雨,不必雕琢。是蓋世雄才,天工之玉!"祁笑輕歎一聲:「誠哉是言!」
於是曹皆沉默。
時至今日,當然誰都無法否認,薑望並沒有辜負天子當年的評價,當得起每一個讚譽的字眼。他的確是蓋世雄才,天工之玉。
但其人如此堅實地走過來,一路成長至此,也已經風雨不能動其本,雕琢不能易其質了!
薑望身上太過強烈的自我若不能拔掉,他在祁笑這裡就注定學不到太多。
可那份自我若是真給拔掉了,薑望還是薑望薑望還能如此耀眼嗎?
「那麼接下來,你打算怎麼用他?」曹皆問道。「給他一個目標,讓他任意施為。」祁笑道:
「我不會再給他限製。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,那就讓他用真刀真槍去驗證。」
祁笑當然是知人善任對於這樣的薑望,這的確是最好的安排。
薑望要做那衝天鶴,雲上龍,那就不能囚以鎖鏈。但這也意味著,他將獨對風雨,勝負自擔。一個自我太強烈的人,一定不會被祁笑放到關鍵的軍事位置上。
曹皆並不發表什麼意見,迷界戰事,祁笑握有絕對的權力,她就算安排薑望做一個執戟郎中去守門,也沒人能多說什麼。故隻是問道:「你打算怎麼跟天子說?」
大船下方的雷雲,轟鳴未絕,祁笑的聲音始終平靜:「武神或可,軍神難為。」
曹皆隻道:「接下來的戰事,我等祁帥的好消息。」
祁笑道:「未見得是好消息,但一定有消息。」她不像重玄褚良那樣,有一個那麼耀眼的兄長言傳身教,有著天下無雙的鋒利和自信,能斬世間一切,常常斷言勝負,無有不中。
她也不像李正言那般,從小就被當做名將來培養,儘顯名門貴族的勇敢和從容,有著華麗高超的軍事技巧。
同樣出身名門的她,時時保持警惕。時時麵對危險,也時時成為危險。
比起修遠這等真正平民出身的統帥,她身上反倒更有荒野叢林的氣息。
曹皆又沉默了一陣,隨後這沉默和不顯麵目的身影一起,落進狂風中。
名為「福澤」的巨船,繼續飛翔在雲上雨上。祥瑞現,福臨也!
......
丁卯界域原本計有四座浮島,六座海巢,一直維持著勉強的均勢。
每次迷界位移,都是勢力更迭最快的時候,對人族對海族都是如此。
優勢方肯定會抓住這難得的迷霧期,力求將敵對勢力徹底抹去,再造一個完全由本族勢力自主的界域。
這可是大功!
但是在大齊武安侯的軍隊趕來後,丁卯界域的形勢,就已經發生了變化。
一艘飛雲樓船,一
支武安大旗,所過之處,無有不避。
儘管薑望在妖界歸來的壯舉,還未有在廣大海族中傳開。
但「人族驕命」之名,大凡混跡迷界的海族,都很難不知曉。
當初血王把白象王的皮都剝了一層下來,白象王痛哭流涕,也都不曾改口。再等薑望在人族的事跡一件件傳來,海族也大多開始對這個稱號表示認可。就連驕命自己都曾說過,希望能遇到薑望,以試其名。
普通的海族將領,根本不需要知道薑望有多強大,知道驕命多強即可,無非是望風而逃。
所以飛雲樓船亮出旗幟,在丁卯界域橫行野地,逼得六座海巢惶急求援。
真正的武安侯,卻到現在才來。
協防任務自不必再說,薑望親身到來之後,丁卯界域的人族浮島,根本都不需要再考慮防禦的事情。反倒是海族閉巢不出,值得他們想想辦法。這些戰士並非全是齊人,來自東域不同宗門、不同國家,甚至還有東域之外的地方,同為人族守疆。
在新的軍令未至之前,薑望都有足夠的自***。以身受刑,收得軍心後,他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,巡行各處,熟悉了四座浮島的布防和兵將。再用了兩天的時間完成整訓。
個中繁務種種,都做得似模似樣。有些是照搬兵書,有些是跟重玄勝學的。
而後一聲令下,正式出兵!
他需要在真正的軍事戰爭裡,驗證他在兵書上的所學。
要先用這六座海巢練練手,更要先建立一座對應「黃台界域」的「人族營地」。
至於丁卯海族在這期間緊急求來的各方援軍.他生怕部下看不到真相,親為斥候,悄悄探查過不知多少次。
現在可以很大聲地說——來就來嘛,還帶什麼禮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