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熹抬步欲走,但又歎了口氣,看著燭歲道:「可是我家那個小孩子,口口聲聲要同彆人拚背景。我也特意趕了過來,給他撐腰。要是就這麼兩手空空地走了,是不是會傷了孩子的心?」
「大獄皇主憐愛晚輩之心,實在令老朽感動。」燭歲說道:「但要跟大齊國侯拚背景……是不是應該把族譜多印幾份?」
仲熹饒有興致地問道:「多印幾份有什麼用?」
燭歲平靜地道:「至少紙麵上看起來會厚重一點。」
「嘖嘖。」仲熹上下打量著燭歲,又道:「三百年前我見你,你就穿這一身,今日我見你,你還是這一身,齊國竟有這般窮苦,你換不得新衣?」
燭歲用那枯如樹皮的老手,摸了摸自己的破皮帽,又慢慢放下來,輕輕摩挲身上的破襖。似溝壑一般的皺紋裡,盛滿了緬懷的情緒:「此帽此衣,是武帝陛下親手為老朽縫製。穿戴了太久,已經破
舊了。補不好,也不想讓彆人補。」
大齊打更人首領,竟是齊武帝時期的老人,是與初代摧城侯、九返侯一個時代的強者!
放眼整個齊國,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恐怕也不多。
至少年輕一輩如重玄勝,是不得聞。那時候他和薑望在枯榮院廢墟遇到燭歲,還百般琢磨,甚至出言試探呢。
當然,在他繼勳博望侯之後,是有資格也有渠道了解這些訊息的。
仲熹訝然:「難怪做工差成這樣。」
白紙燈籠裡的燭火驟然一跳!
「我是說——」仲熹用一種嗔怪的語氣補充道:「還有這來曆,你怎得不早說?」
「你也沒有問。」
「我是問,三百年前,你怎麼不說。」
燭歲平靜道:「三百年前,你也沒有問。」
仲熹嗬嗬嗬地笑了幾聲,於是身形漸漸淡去了,像是一口氣,散在空氣裡。
雲翳中隻留下盲眼的佝僂老者,提著晃呀晃的紙燈籠。
慘慘白兮。
作為丁卯界域人族主營地的第一浮島,駐軍倒是並不多。
在海族勢力已被肅清的此刻,平常根本不會有防禦工事的界河,反倒成了駐防的關鍵。
大軍精銳隻要守住三條新生的界河,界河之後儘可無憂!
再不存在什麼野地,軍旗獵獵,皆為人族。
海族大潰敗所流下的六座迷晶礦洞,隻需要幾艘崗船定期收礦即可。倒也不必額外消耗資源建立浮島。
大齊武安侯逐殺鼇黃鐘歸來,站在棘舟之上,張開雙臂麵迎勁風,青山獵獵,極見豪邁!
站在第一浮島最高的高樓上,法家真傳浮欄而立,眺望遠處,麵無表情,很嚴肅地分析道:「他這個姿勢,是不是要擁抱你?」
噗!
坐在裡間位置,正一臉若無其事、漠不關心的釣海樓真傳,一口茶水噴了出來。
她用手帕擦嘴,嘴上儘量不給表情:「說、說什麼呢?」
棘舟已經飛到了浮島外。
棘舟上的年輕國侯,默默地睜開了眼睛,放下了雙手,雙手負在身後………怎樣都覺彆扭,索性飛身下了船,足踏青雲,自往樓中來。
「他手都舉酸了也沒人抱他,實在尷尬。」卓清如煞有介事地點評:「但你看看,你不去迎他,他也第一時間來找你。」
竹碧瓊畢竟曆練了許久,也非是早先,伸手去拈了一塊茶點,用漫不經心的語氣道:「也許是來找卓師姐。」
「倒也不是不可能!」卓清如輕輕地一擊掌,表示同意:「出海之前他還特意來三刑宮邀我同行,難道真對我有什麼想法?」
竹碧瓊手中的茶點頓時碎了。
有時候聽力太好不見得是好事,但好在聲聞仙態開合自如。
薑爵爺爽朗大笑,踏進樓中來:「薑某任性出擊,辛苦兩位道友照看浮島,感激不儘!今日何妨同飲一桌,以饗厚誼!」
說著他與卓清如點頭為禮,伸手引著,同往竹碧瓊這桌來。
「不必了。」竹碧瓊起身便走。
「竹道友——」已經坐下來的薑望張口欲攔。
「無妨!」坐在旁邊的卓清如從容不迫:「那我們就痛飲達旦,不醉不歸!」
「也好。」竹碧瓊又坐了回來。
薑望:……
急忙趕來的方元猷,已是自覺地去吩咐後廚,既是確定宴飲規格,也要做些檢查。
再者……不該看的不看,不該聽的不聽,此為親衛該懂的事。
「侯爺是傷了腦子嗎,怎麼一直
用手撐著?」卓清如若無其事地點著茶,若無其事地問著問題。
薑望把撐著額頭的手移開:「那什麼,略感疲憊。」
卓清如推了一杯茶過去,輕笑道:「鼇黃鐘不好殺吧?」
「的確女乾猾似鬼,竟難摸得著他的衣角。師出無功,徒耗精力。」
薑望深表同意。接過茶盞,輕抿了一口,隻覺暖意似雲霧,蒸騰天靈中,一時舒展眉頭。
卓清如注意著他的神色,補充道:「這是五行歸元茶。慣能補氣活血,調理臟腑,益元養身。」
「果然好茶!」薑望不懂茶,但是懂得藥力,由衷感謝道:「卓師姐有心了!」
卓清如饒有興致地看著他:「竹姑娘特意為你煮的。」
竹碧瓊揀著茶點裡沒有完全碎的部分,不動聲色地吃著。
這位卓師姐如此重的惡趣味,以前倒是不知!那法冠儀服脫下來,倒似將她求學時未得舒展的天性解放了出來。
薑望看向竹碧瓊,誠懇地道:「還是老友知我。曉得薑望魯莽而力弱,常常撞得頭破血流。這茶備得實時。」
竹碧瓊的吃法很秀氣,慢條斯理地咽下後,才道:「那老友勸你一句,不要再撞南牆,可好?」
「當然,當然。」薑望道:「我又不傻。」
他這話答得敷衍,竹碧瓊便也不說什麼。
卓清如卻是炯炯有神地看著薑望:「你的傷不像是鼇黃鐘造成的。」
「哦?」薑望笑道: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卓清如有條不紊地分析道:「鼇黃鐘要想把你傷得這麼重,要麼是大軍圍之,要麼是請強援鎮之。無論哪種情況,他都不會讓你輕易走掉。你也不應該還有心情喝茶。」
薑望飲儘杯中茶,輕輕放在桌上:「遇到了血王魚新周。」
卓清如堂堂矩地宮真傳,法家大宗師吳病已的學生,一時失語!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