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人何其難也!
載著章守廉的奢華大轎,慢悠悠地行在長街。
八抬大轎已稱得上僭越,而這份僭越也才開始沒幾年。
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成為安邑四惡之首,也能算得上一份本事,但也說明安邑城大約是真的沒什麼惡人——不是說沒有壞人,而是壞且蠢,壞到聲名遠揚的人,很難在一個積極進取的政權裡長久生存。
章守廉的肆無忌憚,也算得上安邑城的一道詭異風景。一方麵其他人觸罪必罰,魏國法製健全;一方麵他章守廉強搶良家不知凡幾,仍能逍遙法外。
隻能說章皇後枕邊風吹得厲害,聖天子也被蒙蔽了。
彈劾章守廉的奏章幾乎可以摞成數人高,他卻還是高枕無憂。
上個月甚至把一個罵他的禦史痛毆一頓,揚言“吾乃白衣相”,大搖大擺離去。此事圍觀者眾,事後也未見罰。
自此以後就更加狂悖了,常為惡事,神憎鬼厭。
國舅爺的大轎一到,這熙熙攘攘的人潮瞬間分流。人人避之,如避蛇蠍。
戴兜帽披黑袍的卞城王,亦在人潮中,也為一滴水。在隨著人潮路過國舅府大轎的同時,他偏離了人潮的方向,獨自走向這抬大轎。
此刻這鬨市大街上,少說也有數千人。
章守廉的轎子招搖過市,少說也被數百人或厭或恨的死盯著。
但無一人,看到或者聽到了卞城王!
視線是有重量的,同時操縱這麼多視線、改變這麼多耳識,對卞城王來說也算得上是一個挑戰。
他做得完美無缺。
國舅府或者某個隱秘院落的房間,冷寂的夜晚或者無人的清晨……最有可能發生刺殺的時間和地點,都不會是卞城王的選擇。
他行走在視覺的死角,聽覺的極限外,超脫了凡俗的意義,不受規則的繩矩。
他掀開轎簾,從容地走到了章守廉麵前,慢慢地坐下了。
而章守廉全然無覺。魏國這位國舅爺獨自坐在寬敞的大轎裡,專心致誌地用窺管觀察窗外——據情報顯示,此物可以調整角度、清晰圖影,幫助他挑選人群中漂亮的良家婦女,以便他隨時來了興致,擄掠回家。現在開窗看可不行了,那些良家看到章守廉就躲。
卞城王泛起赤眸如電,掃過轎內的所有布置,小心地避開了那些可以告警的陣紋,在坐下來的時候並起劍指,於身前輕輕一橫。
章守廉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,忽然就無見無聞而至於無識,陷入本來極短但被死亡拉得極長的消亡過程中!
邑城作為強魏國都,安全性毋庸置疑。
他乃當朝國舅,不意會能有人如此不長眼——不,應該說他早就預想過要有個不長眼的人出現,但沒想到來得這麼晚,且是以這種程度的不長眼的方式。
沒有權鬥,沒有指證,沒有剝離名位下囚問罪,而竟是直接雇凶行刺!
手段如此低級!
但他立即意識到了是因為什麼。
該死,的確該死。他早知懸危,所以放惡。早知或死,所以縱欲。但平庸者的自救如此無力。而死亡這件事……真漫長啊!
卞城王靜靜地坐在章守廉的對麵,靜靜地等待他死去。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,章守廉的右手邊有一個暗格,他以元力操縱章守廉的右手,將這個暗格拉開。
裡間躺著一本賬簿。
章守廉的手將這本賬簿慢慢翻開,裡間都是各種各樣的物資調運記錄。
從中可以看到,章守廉似乎控製了大量的軍事物資,且都是自境外至境內的流通。數量之巨,絕無可能瞞過軍方。除非魏**方是廢物。但魏國掌軍的乃是天下名將吳詢,所以這怎麼可能?
所以這就是這位魏國國舅之所以能夠如此猖狂的原因?同時也是他無法被官場手段擊敗,以至於被人雇凶刺殺的原因?
卞城王直覺這本賬簿非常重要,便控製章守廉不斷翻頁,以如夢令將其複刻下來。
越往後翻,更有趣的事情出現了——這本賬簿上還記載了許多太虛角樓的建築材料!
作為曾經的太虛使者,主導了一座太虛角樓的存在,卞城王雖然不曾親力親為,也完全看得出來這些建築材料往來的數量,能建成不止一座兩座太虛角樓。
魏國和太虛派,難道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合作嗎?
這個章守廉絕不簡單。
或者說,章守廉在魏國所處的這個位置,絕不簡單。
當然,他已經簡單地被殺死了。
此刻他的意識已經完全消亡,不留下一丁點痕跡。
卞城王控製著章守廉的手,將賬簿、暗格一一還原。
然後默默地起身,退出了這抬轎子,邁開腳步,像是一滴水,重新彙入人海中。漣漪未起,波瀾不驚。
從頭到尾,抬轎的轎夫,都沒能感覺到轎子裡的重量有絲毫變化,當然也聽不到什麼聲音,更不存在什麼血腥味道。
路邊的行人各自匆匆,更無覺察。
這是魏國都城裡普通的一天。
沒有人想到,刺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生。
更沒有人想到,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刺殺……竟然無聲無息、無人覺察!
耳仙人與目仙人的完美合作,再加上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劍,讓卞城王的暗殺能力,一躍而至行業前列。
相較於經營,他更擅長殺人。
比起開酒樓,他的確是更適合做殺手。
現在他跟隨著人流的朝向,流動在這繁華的魏國都城。
轉過幾條街道之後,坐上一輛早就準備好的馬車,倒上半盞茶,從容不迫地閉目養神,任由馬車馳出城外。
他心中的思考,不能止住。
章守廉的賬本上所體現的,是魏國和太虛派的深度合作?
這種合作見不得光?
當今之時代,太虛派創建太虛幻境,推動人道洪流,天下列國有監督之權責。除此之外,就卞城王曾為一國國侯的所知,各國和太虛派是沒有什麼其它合作的。
監督本身需要超然其外的立場。
魏國也是監督者之一,魏國也與其他監督者互相製衡。
但如果說魏國也深入參與了太虛幻境,隱秘地參與到時代的洪湧中,借助人道洪流的發展,是否有可能在天下格局已定的六霸國時代,異軍突起,於這長河南岸、四戰之地建立霸權!?
不對,不對,要想成就第七霸國,僅僅如此,可並不足夠。
太虛幻境發展至今,架構已經穩定。六大霸國不可能對太虛幻境沒有警惕,不可能給其它國家留出那麼大的所謂“進步空間”。
問題更在於……如果是這麼重要的事情,這麼驚人的宏圖,魏國方麵怎麼會交給章守廉來做,章守廉又如何會這樣放肆、引人注目?
除非魏國並不願意承認這件事情,所以用一個看似重要實則無關緊要的人。而章守廉本人也並不願意被推到這個位置上來,為惡多為自汙。隻有在這種情況下,魏廷對章守廉的縱容,才存在一種說得通的可能性。
或許不止如此。
卞城王又掀開車簾,無聲無跡半途下了車,自往東麵走。倒也不是說懷疑誰,如秦廣王所說,職業素養罷了。
趕路的同時,也開始在腦海裡細細翻閱那本賬簿。之前隻是以如夢令匆匆複刻,此時卻是一行字一行字的去解讀。他直覺自己挖掘到的信息並不足夠。
他越看越驚訝,忍不住想要立即跟重玄胖商量一下,但又意識到這件事不方便通過太虛幻境交流。就在這個時刻,忽然感受到一股驚人的劍意!
他以目仙人撥亂有可能落到身上的視線,而後拔上高處,尋意遠眺——
隻見得一朵巨大的紅蓮,開在山林之間。
而乾陽赤瞳在目仙人的駕馭下無限拉近視野,看到烈焰紅蓮之下,是呆若木雞的……仵官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