薑真人大踏步在風雪中。
雪域好像是一場風雪編織的夢,雪永遠在,風也沒有安靜過。
他在太虛角樓裡修煉了多少天,衛瑜就跟了多少天。
所以他不必再問衛瑜是否還有什麼事情要做。
衛瑜要做的事情……已經做完了。
而他也不打算再駐留。
每一個完成任務的太虛行者,都會接收到蕭恕的遺念——那是薑望所擬化的、記憶裡蕭恕的聲音。
隻有一句話,他會問每一個人——“你是否還有改變世界的勇氣?
不需要回答。
星路之法會平等地贈予每一個人,無論他是否思考。
這個世界會不會被年輕人改變,是變得更好嗎?還是更糟?
暫時還沒有答案。
但雪國是時候做出改變了。
能夠補完外樓之章的【星路之法】,是蕭恕留予人間的禮物,任何一個修行者,都不應該錯過。
雪國如若繼續鎖國,便是主動落後於時代,是置雪國千千萬萬修行者的於不顧。
太虛幻境本身是具備這樣的意義的,但沒有星路之法來得直觀,來得**。
就好比你說孩子要上學堂,要讀書才有出路,可能不會有太多人理會。但你要是說來學堂就送雞蛋……馬上門檻就踏破。
轉過這條街,便是雪寂城的主乾道。
寬敞得能齊馳八馬的主乾道上,呂魁武立身在道中。
此時的呂魁武,披重甲在身,黑色頭盔夾在左腋,右手拎著一壇邊緣猶帶封泥的老酒,正在仰頭痛飲。喉結鼓動,酒液汨汩,酒香四溢,酒糟鼻愈發通紅。
霜風吹散濃霧。
長街變得開闊。
在他身後,是一排排披掛冰冷甲胄的戰士。並戈如林,人冷如冰。一直延伸到視野的儘頭。
薑真人!”他將這壇酒高舉:“飲否?!”
酒氣騰為白霧,頗見豪越。
前些日子的謹慎、忐忑、畏縮,仿佛並不是他。
但薑望還是那個薑望。
“飲酒誤事。”薑望繼續往前走,如同閒步賞景:“呂將軍既有要務在身,還是少以一些。
“這壇酒陪了我很多年。雪域艱苦,不喝些烈酒,難禦天寒!”呂魁武將這壇酒放下來,垂在身側:“雪域美食,君不食。雪域美酒,君不飲。君至雪國,竟為何來?
薑望獨麵千軍,仰看天上雪,此身雖在城中,卻莫名顯得很遙遠:“當我是看客吧!我代表太虛閣,隻要一個結果。”
也未見如何動作,他便已走過呂魁武身側,穿過軍陣,徑往前走。
千軍列陣隻等閒。
呂魁武戴上頭盔、將酒壇丟在地上,按刀在風雪中回望,隻看到一襲孫衫,越出城門外。
“將軍?”副將低問。
直到視野中的青色已被雪色完全掩埋,呂魁武才抬起手甲。看著飄雪在鋼鐵上融化,輕聲道:“雪太輕了,落下來沒有分量。”
副將道:“但是雪崩之時,會掩埋一切。
呂魁武的手,覆住胸甲,虔聲道:“感謝凜冬,賦荒原以詩情;感謝凜冬,予萬物以休眠.….”
長街上的軍陣,都開始誦念:“感謝凜冬,潔白此世;感謝凜冬,與我同行....
呂魁武拔出軍刀:“就從這裡開始吧,已經過了好多年,我的骨頭都鏽了!
雪寂城在初冬的十月開始喧囂。
長街有蟬鳴。
樓外響起蟬鳴時,衛瑜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,也接受了被薑真人甩開的事實。
在這座太虛角樓裡,他已經坐了三十一天。
這是周而複始,沒有一天不相同的三十一天。
雪寂城的人從不來打擾,薑真人也從不挪步,每時每刻都修煉。偶爾他會提問,薑真人基本都會回答,但解答完修行問題,又繼續修煉。
衛瑜自問修行也算勤勉,但像這般沒日沒夜傀儡似的運行,也委實可怖了一些......
他真的一度懷疑薑真人是滅情絕欲的,心中除了修煉沒有任何彆的事情。
現在好了,懷疑解除。薑真人還是記得任務的。
但壞消息是——薑真人不帶自己玩了。
刻苦的修煉結束了,此刻竟然已經開始懷念。
衛瑜默默地取出長劍,他當然聽得懂蟬鳴。
三九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時候,而蟬總鳴於夏日。
世上隻有一種鳴冬之蟬,是為仙術·三九寒蟬。
此術窮極生死之理,使人如夏蟬度三九,枯榮不蛻。凜冬仙宮又被稱為“長壽宮”,便是依賴此等核心仙術。
雪寂城不是正常的城市,呂魁武也不是這個年代的人。他並非活過很久,而是凍住了生機。乃寒蟬複蛻,舊人新醒。
世人有所不知,秦國卻很清楚。
在雪域,第一個真正繼承凜冬仙術、完整修複凜冬仙宮的人,並非霜仙君,而是雪國開國太祖洪君琰!
兩千多年前的許秋辭,是洪君琰的隔代傳人。她手中的凜冬仙宮,也是繼承自雪國秘庫。
而霜仙君的轉世身…….
蟬鳴……愈噪。
“不要壞了太虛角樓,惹得薑真人回返啊,你們這些….凍肉!
衛瑜提劍攜鋒,在窗口一躍而下。
薑真人在城外,把巨大的雪寂城放在身後。
在某個瞬間他回望,冰天雪地裡的寂冷雄城,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。
當然,他注意的並不是這座城池。
漫天飛雪飄在他身前,又被風吹散,隱隱散成一個人形。
謝哀那張極美的臉,便在這個人的形狀裡變得具體,清晰而精致的輪廓,晶瑩剔透,猶帶三分寒意。
她一出現,便探手而來。
薑望靜在雪中不動,手按長劍,而身後隱現一座古老閣樓的虛影!
時空仿佛靜止。
漫天風雪中,極美極哀的女子,與極靜極寧的男子,就這樣對視。
女人在空中。
男人在雪地。
女人身後是正在發生變化的城池,在大地生根。
男人身後是仿佛亙古的閣樓,隱現於虛空。
這是錯雜、對立,矛盾而靜止的一幅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