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下來,仿佛雲層在塌陷。
永世聖冬峰的西北麵,有一塊巨大的峭壁。並非天然形成,乃是人力所削。
峭壁前懸停的那個人,隻是茫茫風雪中,極易被忽略的一個點。
但那身雪龍袍,又是如此地彰顯存在感。
而他負手看高崖,崖上刻字一行行。
筆鋒凜冽,如霜寒快刀,字曰——
噫籲嚱,西北凍雪四千年,飄飄何所似?
是江山萬裡翅不飛,歲月長河停霜鳥!
函穀關外擔書郎,一腔熱血在文章。
天京城內遊俠兒,呼為豎子掛長刀。
我見霜女歌白玉,不見老朽問青陶!
都知易碎如雪月,古往今來一鏡照。
豪傑知多少?
也如紅顏不見老!
……
“怎麼有閒情過來?”赤足薄衫的傅歡,穿風雪而至,出現在旁邊,也看了一眼崖上刻字,笑了笑:“還讀這個。”
洪君琰沒有回頭,仍然看著崖刻,讚道:“霜羽飛作雪,明月為鏡照古今。好景。好句。”
當年洪君琰被唐譽擊破道軀,逃回國後,宣稱道解而死。
傅歡便在極地天闕寫下了這一闋。
所謂“函穀關外擔書郎”,“天京城內遊俠兒”,都是他洪君琰。
他近距離感受過姬玉夙的風采,也曾見過建國前就已經聲名顯赫的嬴允年,而生出“大丈夫應如是”的雄心。在西北苦寒之地起兵,欲爭天下。
那些年的功過都成為曆史了,此時在此賞讀緬懷自己的悼詩,是頗有幾分微妙的。
傅歡沉默了一會,道:“我當時確實在想,如你真的死在當時,我是怎樣心情,便以此心佐酒,信手塗抹——好在那不是真的。”
“難怪情真意切,騙過了天下人!”洪君琰頗顯感慨。
傅歡皺起眉頭:“要說騙天下人,那也該說你吧?你才是主謀。”
“人生一知己,極寒四千年。這些年你辛苦了。”洪君琰道:“比起死去,活著更需要力量。”
傅歡道:“我倒是覺得,比起清醒地麵對這個世界,自陷於空茫而未知的等待,更需要勇氣。”
洪君琰笑道:“咱倆還需要這麼互相吹捧嗎?”
傅歡亦笑:“是你先的。”
“豪傑知多少?也如紅顏不見老!”洪君琰長歎一聲:“你知我不肯平庸老去,所以孤注一擲在未來。但時光荏苒,歲月如歌,不見舊時人,也有後來者。這個時代已沒有太多機會。”
傅歡笑道:“當初是沒有機會,現在是沒有太多機會。進步很大!咱們的計劃大獲成功!”
洪君琰哈哈大笑,笑罷了,才道:“妖族羽禎之道,在於無限可能。我看那神霄一戰,也什麼都有可能發生。咱們當務之急,還是提升軍隊戰鬥力,追上霸國強軍……咱們的術院落後霸國太多,那個太虛環錢,是否能用元石購買?價高無妨。這麼多年的積累,不是為了積累,花不出去就真成陪葬品了。”
“現在還不能。”傅歡搖頭:“等什麼時候太虛環錢可以在太虛行者之間流通,咱們的錢才能夠砸進去——太虛閣也許是沒有獲得足夠權柄,也許就是考慮到這種情況、才做出限製,現在太虛環錢隻在行者和幻境之間流動。”
洪君琰道:“捐贈的辦法呢?幫他們修太虛角樓,支持太虛閣的翻修……”
黎國先前所購買的太虛幻境名額,就是以捐建太虛幻境的名義進行。
傅歡攤了攤手:“每多一個太虛行者,太虛幻境就多一分力量,它的名額當然就好弄一些。太虛環錢則又不同。目前是這樣的,要獲得足夠的太虛環錢,購買每個人所獨有的【太虛玄章】,隻能通過做太虛任務。”
“還是晚了幾年啊。”洪君琰慨歎一聲:“這太虛閣怎麼也該推個人進去。”
他又自己補充道:“但要是早個幾年,我歸來也更艱難。”
“佛宗東西兩聖地,都沒撈到名額。天下諸多大宗,徒勞觀望。無論魏宋盛國,也都隻有旁觀的份……”傅歡隨口戳破:“說起來這些事情,你過問一聲也就罷了,當初你也沒有抓得這麼細啊,用不著三千八百年後再開始事必躬親吧?”
“黎朝新立,並入的五國各開一教區,官銜職司都要重新分配……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。”洪君琰笑了笑:“我來聖冬峰一趟,總要找點事情跟你聊聊,不能光敘舊啊。不然豈不是不務正業的昏君典範?”
傅歡道:“在這新春佳節,丟下滿朝文武,丟下新年之圖畫,來到這隻有冰雪的絕巔,閒得讀紀念自己的悼詩……這很難評價。”
黎國太祖威嚴深重,百官很少能看到他笑,在這聖冬峰,笑容卻是幾乎沒有消失過。
他真就一邊閒聊,一邊夾雜幾句國家事務:“虞淵長城已經動工,練兵也不在朝夕,魏青鵬還帶著騎軍在虞淵撒歡,孟令瀟和關道權一起梳理教務,我倒也沒有太多要分心……謝哀現在怎麼樣了?黎國年輕一代,現在也就看她能不能撐得起一點場麵了。”
傅歡道:“她現在進境很快,明年三月之前必然神臨。有冬皇這段經曆,又有三生蘭因花的花瓣改塑道身,洞真的機會也很大。衍道的話……隻能看她自己造化。除了李一、薑望等少數幾人,誰又能說必成呢?”
“礪真教區的竇養愚,契遼教區的耶律止呢?”洪君琰又問。
傅歡很直接:“撐個一般情況下的場麵沒問題,撐起你想要的場麵就沒什麼希望。”
竇養愚是原真國天驕,參與過道曆三九一九年黃河之會的外樓場,被荊國中山渭孫當場打殘,慘遭淘汰。
而原遼國天驕耶律止,也是上了觀河台的……被黃舍利一杵砸塌了半邊臉。
傅歡在新興的黎國裡,並未占據任何實權職務,他早就脫出國勢,自歸偉力,是獨立的衍道強者。洪君琰封了他一個國師,幾乎就是掛名。
但他雖不享國勢,卻還是為黎國操碎了心。
謝哀、竇養愚、耶律止,現在都是跟著他修行。
以前需要他守虞淵,防外敵,穩社稷,現在隻用打坐教徒弟,用洪君琰的話來說——就差退休養老了,還待如何?
“是時候培養更年輕的人了,不惜一切代價的培養。”洪君琰道:“下一屆黃河之會對咱們來說很重要。”
“我之前也在做這樣的工作,但彼時人才有限。現在是時間有限。”傅歡道:“黃河河段的汛期一般不超過十五年,不低於十年。上一屆黃河之會到現在,已經過去了七年。也就是說,還有最少三年,最多八年的時間。還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。可能要再等一屆,才能有些成果。”
“等不了了。”洪君琰道:“若不能通過這一屆黃河之會在萬妖之門後有所分配,到時候我也隻能親自領兵去妖界拓荒。損耗且不去說,收獲也很看運氣。”
傅歡道:“我看最近的政策一直在鼓勵生育,又全國遴選根骨極佳的嬰兒,由朝廷出資、集中培養,你這是為下一屆太虛閣員做準備啊……是不是太早了?”
洪君琰明白,傅歡的意思是說,神霄戰爭那一關還沒過,精力不要過多分散。但他道:“我隻擔心太晚!”
要大踏步往前走,且每一步都獲得堅實的成功,才能抵達理想的彼岸。因為所求太大。
傅歡一時沒有說話。
“還有一件事情,始終叫我記掛。”洪君琰隨口道:“偷天府的納蘭隆之,那時候偷了冬皇一件東西。他偷走的是什麼?冬皇當時明明非常著緊,四處追殺。但後來寧道汝成功修真,什麼也沒說就走了。嬴允年成功超脫,對此也隻字不提。是祂已經不在意了,還是說,這亦是另外一種成全?”
傅歡道:“既然偷天府沒有出來乾擾咱們,咱們就不必深究。”
洪君琰道:“你當初說你在一本書裡遇到了偷天府的蒲順庵,那本書我都翻爛了,也沒見著。書還在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