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覺獨對靖天六友,應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戰鬥。畢竟一真對六真,世罕其聞。
但因為戰鬥發生的地點在長河,又恰逢龍宮宴召開、太虛會盟開始,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鎮壓長河……
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,開始和結束都局限在長河之中,不曾驚擾世人。
任是怎樣驚濤駭浪,最後也都平複為清波……使水光如鏡照天穹。照得天穹閒雲幾朵,聚來又散去。
長河萬裡漾波紋,靖天六友幾乎人人掛彩。
黃臉的老僧,仰躺在河麵上。真人的血液,向四麵八方洇染。
河風靜靜地吹拂,戰鬥過程裡結成的濃霧被吹散,隱隱可以看得到前方的鎮橋——那是一種龐然而古老的偉大姿態。千萬年來什麼都不改變,但它們改變了長河。
水中倒影像一幅流動的畫,靖天六友踏水而行,在黃臉老僧旁邊魚貫而過。
“啊,沒有料想中那麼容易啊。”蒼參老道走在最前麵,給出了自己的評價:“所有人都低估他了。”
嚴肅的甘草表示認可:“苦覺……是很強的。”
“嘶……”白術捂住自己的右邊臉頰,拿出一支銅鏡,在那裡邊走邊照:“好像破相了。”
“都怪你們不行,完全跟不上我。”陳皮皺著他的醜臉:“不然哪要這許多時間?”
“得了吧!”白術不屑一顧:“不要以為你長得醜就可以瞎說話,剛才要不是我援手得快,你就被打死了!”
“你這是汙蔑!”陳皮的重點全不在此:“誰長得醜了?我這是奇人異相!”
“咳咳咳!”女冠茯苓收起咳血的手帕,輕歎一聲:“不知道那邊怎麼樣了,浪費這麼多時間,不會已經打完了吧?”
“莊高羨是有實力的,應不至於如此不濟……”半夏走在最後,想到剛才這一戰,語氣裡的堅定漸漸動搖了。
他順手把正在下沉的黃臉老僧拎起來,殘破僧衣濕漉漉的貼在老僧身上,凸出嶙峋瘦骨——實在是枯瘦的一具身體,也不知先前的力量從何而來。
水珠噠噠噠的滴落,間有幾分血色,但已經不多。血快流乾了……
半夏將這真人殘軀提在手裡,最後看了一眼已經將血氣化開的長河,跟上了前麵幾人的步伐。
弑真的路線並不複雜,莊高羨無論怎樣左突右挪,最終目的都很明確,所以雖然很多痕跡都丟失,但追蹤起來並不困難。
隻是時間確實耽誤太久了,莊高羨已經成功逃回了莊國。
一位正朔天子回到自己的國境,意味著什麼?
在場的每位真人都很清楚。
“可能我們真的來晚了。”白術挑眉說道。
甘草凝重地道:“不一定。從這一路的痕跡看,莊高羨自始至終都沒能擺脫追擊,他還能逃回莊國,或許這裡才是薑望為他選定的墓地。”
“你未免也太重視他了,能把莊小兒逼到這個地步,已經超乎想象,還想——”陳皮平複了一下呼吸,回過氣來:“叫你們趕路不要這麼快,我擋在前麵承受最多攻擊,不得照顧照顧我嗎?”
蒼參長相最老,但最直接:“過去不就知道了。”
茯苓抬手將他攔住:“還是要注意一些影響,不要做得太明顯。我先看看情況——”
說罷瞳孔一轉,眸光已然恍惚。
脫離了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的鎮壓範圍,真人之眸,又能洞察天地了。
“莊高羨的情況好像不太妙啊。”她喃喃地道。
“你看到了什麼?”甘草問。
六真之中,茯苓瞳術最強。所以其他人也並不自己去看。
茯苓的語氣十分複雜,說不清是驚是疑:“他們現在掉進了現世縫隙,我也看不真切,但莊高羨的‘氣’……在急劇衰弱。”
“你們在這裡等著,略作休養。”半夏頓了頓:“我先去看看情況。”
現在六真裡,也就他的狀態最好,最能應對意外。
啪!
忽然有一隻枯瘦的手,抓住了他的袖子。
半夏沒有一驚一乍,隻是低下頭來,看著用最後餘力抓住他的老僧,用眼神表示疑問。
苦覺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,吐著血沫:“不要讓他……看到!”
半夏略想了想:“好吧,如果你覺得有必要。”
苦覺這才閉上眼睛,但那隻枯瘦的手,還緊緊抓著半夏的衣袖,仿佛這樣,就能再遲緩一點半夏的腳步。
半透明的火焰,便從這隻不肯鬆開的手掌開始,向整個道軀蔓延。
嗒嗒嗒嗒……
天空落下血雨。
敲在了誰的心窗。
……
……
苦覺的眼睛閉上了,他終於可以休息。
薑望的眼睛睜開了,他還要麵對這個世界。
所謂命運的掠影,就這樣傳遞在眸光中。
懸空寺方丈苦命大師,以絕世手段,讓他得以走進苦覺的命運,旁觀苦覺的最後時刻。看到那淹沒在長河,也本該沉沒在時光河流裡的故事。
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感受苦覺,也從未……如此遙遠。
四年前他走出生靈碑,天空漂浮的,竟是這場血雨。
那個名為半夏的道士,撐著油紙傘,從血雨中走來,是上國真人的姿態。
那時候他還想,莫非是關乎莊高羨的天地之悲,從冥鄉落到外間?
原來那天下了兩場雨。
一場雨下在故事裡,一場雨下在回憶中。
他薑望天下揚名啦,一場弑真之戰,足夠載入史冊。
那黃臉的老僧以一敵六……無人知,無人知。
隻有一場寂寞的血雨。
青煙繚繞,煙氣中對坐的兩人都有些隱約。
懸空寺的方丈,是苦命的禪。
三寶山的淨深,也似泥塑的像。
方丈看到薑望的眼睛是幽深的,這一刻並不體現情緒,像是一個無底的黑洞,把所有的光線都吞下了。
他想說些什麼,但還是沉默。
“淨禮呢?”薑望的聲音有些暗啞。
苦命道:“苦覺出事之後,苦病就去龍宮,把淨禮帶回了山門。他哭了幾天之後就開始衝擊洞真,想要獨自去報仇。我把他關起來了,不想他去送死——你要見他嗎?”
“不用了。也不要告訴他我來過。”薑望慢慢說道:“讓他繼續閉關吧。他太天真。真人在這個世界上,仍然是渺小的。”
“苦覺還有最後一封信,說實在瞞不住的時候再給你。”苦命說著,從懷裡取出一封薄信來,放在了長案上。
他語重心長地道:“何止真人呢?我僥幸證得衍道,走上所謂絕巔,也時常自覺渺小。”
薑望當然聽得明白。
薑望也非常清楚,中央大景帝國,是怎樣的龐然大物。
天下間,無論秦楚諸強,又或萬古大宗,誰不在它的陰影之下?
當年孟天海在禍水衝擊超脫,宋菩提就說過,孟天海若敢強奪雲夢舟,哪怕超脫了,出了紅塵之門,也要打死他。
楚國尚且有如此底氣,天下第一的中央景國,又該是何等磅礴!
最後孟天海是怎樣失敗的,他在禍水第一線,也看得清清楚楚。那留名在紅塵之門上的景文帝,是道曆新啟以來,第一尊超脫。
景國之強,強到令人窒息,強到天下緘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