熊谘度嗤之以鼻,擺了擺手:“不要剃個光頭,就學人當大師——說你的事,說你的事。”
王未道:“有一天我走在路上,看到一個長得很像山賊的人,手上拿著一塊玉,我就把它搶過來了。後來酆都鬼差找到我,說我搶的這個是角蕪山上的物件,就把我抓進來了。”
“等等——”熊谘度打量著王未凶惡的五官,說來奇怪,這張臉明明很凶神惡煞,但配上那雙呆呆的、認真的眼睛,卻並不讓人畏懼或者反感,莫名還有點反差式的可愛。“你說長得像山賊,是什麼意思?”
王未道:“因為他蒙了個麵,還說‘此路是我開’。”
“你這麼說我就理解了!”熊谘度道:“既然那塊玉是你搶的,你交出來不就完了嗎?這事又跟你沒什麼關係——他們非要抓你?”
“我為什麼要交出來?”王未理直氣壯:“憑什麼角蕪山上的東西就是他們的?我搶的,就是我的。”
熊谘度‘哈’了一聲:“你可知角蕪山是什麼地方?那可是大楚皇室龍興之地啊!”
王未不理解:“角都蕪了,龍還興嗎?”
熊谘度便叉著腰:“那你這還不是被抓了嗎?”
王未悶聲道:“他們人多。”
“抓你的人都算少的!”熊谘度很有講演的激情:“楚太祖曾經在角蕪山閉關修行。下山之後,天下無敵!你說角蕪山有多重要?它是有曆史意義的!”
王未道:“我又不是在角蕪山上搶的。”
“嘿!你還真是強——”熊谘度擼起袖子,正要好好施展口才,教訓這不醒事的光頭,忽聽得沉重的絞鏈聲響。
鬼獄裡的厚重鐵門,在這一刻緩緩拉開。時空之鎖也暫止了,天光一瞬間衝進甬道裡來,將甬道兩邊的囚室,都填塞得十分亮堂。
一間、兩間、三間……幾乎看不到儘頭的甬道,兩側有許多囚室,裡麵有的空著,有的住著人。
但基本上都沒有聲音。
隻有身份特殊的熊谘度和新來的王未,還能叨咕個不停。
熊谘度直接臉貼鐵柵,使勁往甬道儘頭眺望。那巨大鐵門之下,有一個單獨的人影,靜靜立在那裡。
“嘿!這兒!”熊谘度臉上綻開笑容:“表弟!你專程來看我啊?”
左光殊沿著長長地甬道往裡走,好奇地打量這傳說中的“酆都鬼獄”——他幾乎沒有看到好奇的眼睛。
“這裡好像也不陰森嘛。”他走到熊谘度麵前:“我押送一批修士屍體過來,供他們研究。順便看看表哥……這地方哪能專程來?”
“嗐。”熊谘度很是熱情:“來,我新認識一個朋友——”
他正要介紹,發現那個叫‘薑禮’的已經轉回去了,繼續麵壁而坐,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。
“算了,我這個朋友不愛說話。”熊谘度笑著道:“性子有點冷。”
左光殊看了對麵牢房一眼,隻覺得那個背影隱隱有些眼熟,但也沒太關注——他這樣的貴公子,注定跟酆都鬼獄裡的囚徒沒有交集。
熊谘度這是楚國幾千年都難出一個的意外。
從小就敢拔皇帝陛下的胡子。
五歲就大搖大擺地坐到龍椅上,被天子大腳踹飛……
他的事跡真是說不完,如今落得這樣境地,也算咎由自取。
河穀之戰,項龍驤是三軍統帥,韓闕所主導的右翼戰場最先崩潰,但項家和韓家都沒有受到多嚴重的懲處。就連那韓闕永鎮妖界,都是他自己要贖罪。
以當時楚廷公議的風向,包括朝野輿論,本是要嚴懲敗軍將帥的。畢竟是幾乎動搖大楚國運的一場慘敗。除了表現亮眼、一度衝破函穀關的左光烈,河穀之戰裡幾乎所有將帥,都在戰後被瘋狂抨擊,朝野儘是清算之聲。
是熊谘度在朝堂上站出來,公然說河穀之戰,應當天子承責。河穀之敗,是楚廷決策的失敗。是朝堂諸公錯誤地判斷了形勢,才有這場必輸的戰爭,而項龍驤已經儘力!
所以結果便是熊谘度被關在這裡。
到現在已經十年了……
左光殊頗為無奈地看著自己的這位表哥:“誰能冷到你啊?你一個人就能說一天。”
熊谘度哈哈大笑:“知我者,光殊也!”
他又問:“姑媽還好嗎?”
“挺好的。”左光殊道:“每天除了修煉,就是養她的小。上次還說起你,說不知道你過得怎麼樣——這回我能告訴她了,你變化不大!”
“弄個隔音法陣,光殊。”熊谘度嬉笑道:“表哥施不了法,咱們說點悄悄話。”
左光殊搖了搖頭:“我來看你就是極限了。咱們不方便說悄悄話。”
“嘿!你乃大楚小公爺,你怕什麼?”熊谘度攛掇道:“你就算把這牢房拆了,把我放出去,又能怎麼著?誰能把你怎麼樣!”
左光殊微微一笑:“表哥,咱們可不是小時候了。”
“那不正好憶當年麼?當年我和你——和你們一塊,掏鳥摸魚,上房揭瓦,多暢快的日子!”熊谘度循循善誘:“回味一下?”
“花有重開日,人無再少年!”左光殊抬起手指,敲了敲柵欄,仿佛那就是兒時的餘音,笑道:“表哥,十年養望,天下皆知賢名,你何時出來,重整山河啊?”
“就在今日!”熊谘度豪邁而笑,掌握符鋼,這一瞬間,仿佛握天下:“為孤開此門!為楚開新天!”
“那個人不能是我。”左光殊笑著搖搖頭:“走了表哥。下回再來看你——如果下回你還在。”
“欸,你個小沒良心的,彆走啊,再聊會兒唄!”
無論熊谘度如何叫喊,左光殊還是笑著離開了。
厚重的鐵門重新落下,隔絕了所有。
十年了!
熊谘度背靠著鐵柵,慢慢坐了下來,似歎非歎:“他比他哥乖太多了。”
堂堂大楚皇子,在酆都鬼獄裡關了十年,他早已習慣自己和自己對話。
令他有些意外的是,新來的那個很有些孤僻的光頭,卻在此時開口——“他的哥哥,是叫左光烈嗎?”
“你也認識?”熊谘度漫不經心地問。
“黃河魁首,少年名將嘛。聽過!”王未看著空空如也的牆壁,幽幽地道:“也見過幾回。”
“可以啊你這個小光頭,深藏不露的。”熊谘度道:“看來我看走眼了,能認識左光烈,你也非等閒!”
“隻是認識,我對他了解不多。”王未悶了一陣,又道:“聊聊這個人吧?”
熊谘度微微一笑,饒有深意地道:“你想聊哪些方麵?”
“哪個方麵都可以。”
“比如?”
“道術啊,性格啊,事跡啊,師承……什麼都可以。”
“師承?”
“這麼厲害的人,他師父肯定也很厲害吧?”
熊谘度‘嗬嗬嗬’地笑:“他可是無師自通的天才!他生來與眾不同,無論哪家學問,一學就會,一點就通。他所創造的道術,一再革新曆史。哪個老學究能教得了他?非要說師父的話,老國公能算,他爹能算,我爹也能算。這是都傳過他真本事的。”
王未沉默了一陣:“教他的……都是自家長輩嗎?”
熊谘度這才像想起來什麼似的:“哦對了!還有一個死纏爛打非要收他做徒弟的老和尚,不知道能不能算?我還幫忙驅趕過呢!哈哈哈哈,光烈被纏得沒法子了,就說把他揍一頓。我當然要幫場子。”
“這個故事還……怪有意思的。”王未輕聲道:“能不能講給我聽?”
“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——誒,明天就是立冬了,有人來看你嗎?哈哈哈,彆生悶氣,來來來,轉回來,我給你講嘛!那時候啊……”
此時他們彼此背對,隔著兩道鐵柵,一條甬道。
黑暗已經吞沒了這條甬道。
靠著柵欄的人,鬆鬆垮垮。
麵牆而坐的人,板板正正。
兩個本來永遠不會相交的人,聊起了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人。
這是最後的秋聲。
十二月第一天。
光頭王未向大家求一張保底月票。
給牢裡的小和尚保保暖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