繼而有點點微光,自那牆壁的白裡泛出,凝聚在座椅之上,顯化出一個人形。
一位麵容端麗、星光沐鬢的女冠,靜靜地坐在那裡。
薑望當然不去測算那張椅子的規律,他隻看著椅子上的女人。
他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這個女人,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,就知道她是誰。
他沒有立即拔劍,因為他知道,這位女冠並不在眼前。
天下有司南者,南鬥殿也!
太有意思了。
“宋真君親入隕仙林,已經幾個月過去……”薑望看著這個借越國棋盤落子的女人,開口道:“看來她並沒有找到你們。”
坐在房間裡的這個女冠,正是天下真人算力第一,南鬥天機任秋離!
她非常平靜,為這一局她已經準備了很久,該算的事前就已經算過,現在隻等結果。
終於與現世第一天驕見麵了!
任秋離淡聲說道:“多虧了隕仙林的複雜凶險,以及楚國事務繁多、鬥氏沒有挑大梁的人才。當然我也藏得很辛苦。”
隕仙林是聖者命化之地,連諸聖都隕落其間,自然真君也不能橫趟。甚至真君在其間探索,也算冒險。宋菩提要想在隕仙林裡抓到人,需要的是運氣,倒跟實力無關。鬥昭出事,鬥氏正是需要支撐的時候,宋菩提這樣的真君,沒辦法把時間全都丟進隕仙林裡。就像當初伍照昌也是進隕仙林找了一段時間,一無所獲,隻能抱憾退出。
說句不該說的,若是宋菩提也在隕仙林出了什麼意外,輝煌了三千年的鬥氏,恐怕要成為第一個被除名的享國世家。
薑望能夠理解這些,但他隻是道:“既然是我先見到天機真人,不知閣下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,我想問你們很久了——鬥昭真的死了嗎?”
任秋離的眸光本如止水,但這刻動了一下,忍不住抬眼看著薑望,仿佛再一次認識他:“我沒想到你在這樣的處境裡,竟然並不關心自己。第一個問題是問鬥昭。”
“我有什麼好關心的?”薑望輕描淡寫地道:“我的對手是你。”
這真是巨大的輕蔑!
但他的態度並不居高臨下,而是……理所當然。
南域的實權人物都知道。任秋離早年受了致死之傷,後來雖然用特殊辦法活下來了,卻也付出巨大代價,導致本源有缺,幾乎沒有衍道的可能。
之所以說“幾乎”,是因為修行路上,本就是不斷創造奇跡的征程。沒有斬破“不可能”的決心,也不必逆天爭命。
任秋離從未放棄,儘管她從來沒有看到希望。這一路走來,其他頂級真人都是為絕巔做鋪墊,眺望超脫,她是沒有選擇,隻可在洞真境界不斷探索。
她在洞真境界不能臻於極致的戰力,也是因為這個原因。
所以南鬥殿傾覆之際,長生君把生的希望放在天道無情的陸霜河身上,而不是寄望於對宗門尚有情感的任秋離,因為後者走不出那一步。
但任秋離雖然受阻於絕巔,也一再證明自己。她的確是當今這個年代,當世真人裡毫無爭議的算力第一。今次借越國棋局落子,一念驚天,也算牛刀小試。
薑望曾經問過餘北鬥,他和向鳳岐誰更強。
餘北鬥說:“狹路相逢,方寸之間搏殺,我大概不如他。雙方拉開架勢,以天地為局,互分生死,他一定不如我。”
薑望當時覺得大概率是這老頭吹噓,後來卻越來越認可這句自評的含金量。
他再沒有見過第二個真人,能帶人藏進命運之河。
長於算力的真人,最擅長借勢布局,馭天地之威而自用。此類最典型的代表,就是曾經夏國的陣道真人太華——
他可是曾經參與對薑夢熊的圍攻,在劍鋒山被薑夢熊針對性地捶死。
薑夢熊選擇捶他而不是捶彆人,這本身就是實力的證明。
任秋離這樣的真人,為這一局不知已經布置了多久,她的危險絕對不應該被忽視。
但薑望也的確從容!
因為任秋離遠不如餘北鬥。
而向鳳岐,並非他薑望的終點。
風雲人物的驕傲有時候的確令人欣賞,但被這樣驕傲地對待,那絕不是什麼良好的感受。
年輕時候也號稱“天驕絕世”的任秋離,此刻並不動怒,隻是淡然說道:“你早知對手是我?”
薑望搖了搖頭:“事前我沒有想到過你,變化發生的時候,你也不在我的懷疑名單裡,但現在看到你,我又覺得一切都很合理——”
他看著這位當今算力第一的真人:“你害怕了。”
“我害怕什麼?”任秋離問。
薑望平靜地道:“你害怕陸霜河會死在我手裡。你知道如果你不做點什麼,他就會死在我手裡。”
他以為他的對手是誰?
他把當世真人殺力第一當做什麼?
他可知道一個從南鬥小世界走到現世,斬破先天壁壘,成就舉世之真的人,究竟代表了什麼?
他什麼都不知道,卻如此自信。
這種自信簡直不可理喻!
但任秋離……無法回應。
與鬥昭正麵廝殺過的任秋離,甚至覺得這種自信也很正常,也許現在的年輕天驕就是會這樣吧。
那個鐘離炎不還自稱楚國第一嗎?
任秋離沒有正麵回應薑望的這句話,隻是說道:“南鬥殿幾千年來,都是越國背後的支持者。甚至於這座【鏡湖】停在這裡,都是長生君和越太宗文衷當年的交易。你並非愚蠢之輩,為什麼在越國的土地上,一腳踏入局中,事前竟沒有想到過我?”
【鏡湖】的前身,是三十六小洞天裡排名第十的“極玄大元天”。
這件洞天寶具,一直晦光匿奇,不為世人所見。想不到竟為越國所掌。
薑望再一次打量四周環境,語帶讚歎:“原來這裡就是鏡湖!”
在得知此處為洞天寶具內部後,他對這處處透著怪異的環境,有了進一步的理解。
任秋離並不介意讓他理解,甚至很情願讓薑望有更多的思考。她篤定自己在籌算上有絕對的優勢,薑望想得越多,陷得越深。
洞天寶具是唯一能夠影響高境修士戰局的器物,洞天寶具的作用,也絕不止於戰鬥。
譬如【鏡湖】,在越國的主要作用,就是鎮壓國勢,隔斷因果。這才有諸如張介甫之類,不係因果、不能被追溯的死士存在。
當然還有現在,作為完美的容器,構成這“時空鏡河天機陣”,把薑望從那靜止的時空摘出來,跳入此間,隔絕因果,混淆時間。讓薑望的痕跡,不能被任何存在捕捉。
如此她便有足夠的時間,來發揮自己以算力構建的優勢,完成這苦心籌謀的一局。
薑望讚歎過後,回答道:“因為陸霜河說過要等我走到我自己認可的極限,再去找他。若我沒有走到那一步,對他來說就沒有意義。他這麼久的等待,就是一個笑話。我相信陸霜河的決心,他不會在這之前對我出手。所以我也沒有想到你。我忽略了一點——你這樣的真人,當然有自己的想法,你並不會完全地尊重他的意願。”
任秋離沉默良久,而後才道:“想不到在這個世界上,你才是更相信他的那個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