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一覺醒來,已經滄海桑田。
夢裡不知歲月長,九百年竟然一彈指。
凰唯真臨死之前,給了她永生不死的力量,也讓她永遠局限在神臨境。她是絕無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钜城的,也絕無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討回公道。
留在钜城,一步不走,一句不鬆口,這是她唯一的抗爭方式。
對擁有九百多年光陰的她來說,這或許是幼稚的。對隻清醒了幾十年的她來說,大概也不算作聰明。
但不聰明也就不聰明吧。
她被當成妖獸一般研究,不止一次,不止一天!
世上誰知她的苦,誰能理解她的恨,誰可以感同身受——不過都是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。
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有人來幫她討回公道時,或許是父親凰唯真,或許是祝唯我……她不能讓他們沒有理由。
她坐在這裡,就是唯一能做的事。
現在她看著錢晉華,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十分荒謬的。忍不住道:“錢宗師打算怎麼承擔責任?要跟我父親斟茶認錯麼?打算罰酒幾杯?”
“我把這條命還給你。”錢晉華說。
轟隆隆隆!
雷動長空。
這是凰今默事先都未曾想過的。
用天下顯學、墨家钜子的一條性命,償還墨家所犯下的錯!
時值九隻鳳凰並飛而至,落在钜城高空,繞罪君殿而盤旋。
隨著錢晉華的這句話落下,在驟起的齒輪聲裡,整座外觀上十分豪奢的罪君殿,屋頂掀開,牆壁倒下,殿內一應陳設,全都隨之分散,綻開如蓮。
在蓮的中心,是寶位上端坐的凰今默,和殿中獨立的錢晉華。
就在錢晉華的身前,地磚哢哢哢地退開,露出底下的方形池子,池子裡湧動的不是清波濁流,而是燒融的鐵水,最外層是鮮亮的金橙色,核心有隱隱的血一樣的暗紅,好似有活物在遊動。
錢晉華高聲道:“不可近前!今日錢晉華身死,完全出於自願,無咎於任何人。凡墨家學子,不可為我懷恨!”
又道:“我死之後魯懋觀繼為钜子。墨家財物已豐,可以支持他的崇高。”
而後一掌拍額,道身就此崩解,直接撲進了鐵池。
一代钜子,墨家宗師,絕巔之林裡絕對的強者,隻說了這麼兩段話,便決然赴死。
他死得太輕易,太乾脆,以至於這一幕十分的不真切。
整個钜城是死寂的。
恨他的愛他的人都沉默。
凰今默定定坐在那裡,看著鐵池中的漣漪慢慢消散,錢晉華的殘身被全部吞沒。心中並沒有大仇得報的暢快,恰恰相反,她的積恨,她心中的屈辱,反倒纏成了一個死結。
她不知道該怎樣做。
她不知道還能怎樣做。
墨家的钜子都死了,再大的罪過也償還了。
她仰頭看著天空,九凰齊天的華章,令她感到空前的失落。
“姑娘。”高穹那天藍色的美麗鳳凰,空鴛開口道:“錢晉華知道他做的是錯事,但他執意還是要這樣做。因為他想替前代钜子饒憲孫完成‘啟神計劃’。”
墨家“啟神計劃”,是饒憲孫在與虛淵之論道的第三年,也就是道曆一九九五年,由饒憲孫親自開啟。
其最終目的,是為了製造真君級傀儡,批量製造絕巔強者!
但截止到目前為止,這個計劃成功的也隻有三尊真人級傀儡。投入巨大,而收獲寥寥,差點拖垮了墨家。
錢晉華的一生,完全與饒憲孫背道而馳,可是他卻接過了埋葬饒憲孫一生榮譽的啟神計劃,為此也填上了一生!
若說錢晉華是真正的墨家,他又滿身銅臭,知錯而為錯。
若要說錢晉華不是真正的墨家,可“理想所在、前赴後繼”,正是墨家的精神。
作為墨家的首領,當代顯學掌門,他被罵了這麼多年,被人指到鼻子上都不止一次,卻從未解釋過什麼。
就連最後身死的時候,他也隻是攬下了所有的責任,然後跳進鐵池。沒有一句話是為自己爭辯。
人類千古為名,他卻任由褒貶。
實在是一個很難評價的人物,甚至評價也毫無意義——因為他真的不在乎。
天凰空鴛繼續道:“錢晉華想在您身上尋找永恒不滅的力量源泉,以支持衍道級傀儡的運行。所以他才把您抓回钜城,一再地研究。現在他跳下‘六焱天池’,說是用生命來賠罪,但更是用他自己,來補完煉製衍道傀儡的最後一步——他決定以絕巔煉絕巔,讓後輩在已然成就的衍道傀儡基礎上改良。從零到一是最難的路,他就要走完了。”
“我父親怎麼說?”凰今默問。
空鴛道:“山海道主說——啟神計劃能算是偉大的理想,但您不是偉大的代價。”
這隻美麗至極的鳳凰,用它天藍色的眼睛,淡漠地俯瞰整個钜城,漠聲道:“如果您想報複的話……殺掉錢晉華不算報複,毀掉他的理想才算。”
“是不是還有一個‘但是’?”凰今默問。
空鴛道:“但是他已經死了,死得很徹底,對他的什麼報複都無法令他感受痛苦。毀掉啟神計劃,或者破壞钜城,都隻是毀掉墨家幾代人的努力,於錢晉華本人毫無意義——姑娘,這是理智的分析,您有情感的自由。山海道主會毫無保留地支持您。”
凰今默問:“我父親現在在哪裡?”
空鴛道:“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”
凰今默曾經非常討厭這句話,在她隻有十幾歲的時候。她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有很重要的事情,總有“更重要”的事情,總是在外麵忙碌。
她想看看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。
最後獲得答案的代價,是父親的死去。誰能想到呢?一代天驕凰唯真的死,起因隻是一個壞孩子的不懂事。
凰唯真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歸來,凰今默也用了很長的時間才長大。
在九百多年後的今天,再次聽到這句話。
她隻是說道:“好。我知道了。”
屍凰伽玄幽幽地開口:“那钜城這邊……”
“我永遠無法原諒墨家對我所做的一切,我永遠仇恨錢晉華。但錢晉華已經死了,我想我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。”凰今默終於從那豪奢的寶座上起身,一步踏上了天藍色的鳳脊。
空鴛一聲長鳴,載她遠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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