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國高穹萬裡滾雷。
咚咚咚咚咚咚!
膀大腰圓的軍中壯漢,裸露上身,握槌擊鼓,鼓聲愈促。
哪裡分得清雷聲鼓聲?
或許它們本就是一聲。
長河亦在咆哮,天邊雲海翻湧。
又哪裡分得清是現世為新成的絕巔而顫鳴,還是吳詢的軍令,喚醒了山河?
大魏武卒隻知曉,他們的大將軍,正擊鼓聚兵。
在吳詢登頂超凡絕巔的這一刻,他抬起左手,翻掌一壓——
於是鼓聲止,雷聲停。
偌大的校場,已經是滿滿當當,長戈如林。
整個晚桑軍寨,三個五萬人校場,全都填滿了武裝到牙齒的武卒。在軍寨之外的空地,還有大批的武卒列陣。
聚兵鼓響,千軍萬軍赴將旗。聚兵鼓停,原地結寨,就勢成陣。
在魏國,以“武”為名的軍隊,傳說中的“魏武卒”,究竟有多少人?長期以來,它的真實數字,都是魏國的最高軍事機密。
人們隻知道魏國朝廷每年海量的投入,儘在此軍,三十年如一日,以至有“國庫乃武卒私庫”之怨名。
今日的晚桑軍寨,大概是一次宣演。
舉魏國之力,三十年經營,通過層層選拔,一次次淘汰,能夠留下來,享受國家最高軍俸待遇,舉家受榮,而得稱名“武卒”者——計二十萬之眾!
二十萬武卒,今日聚在晚桑。
血氣在高穹彙成了海。
晚桑軍寨最高的兩座了望樓,東西遙對,豎起了兩杆大旗。一杆曰“魏”,一杆曰“大將軍吳”。
勁風吹,大旗展。
吳詢立在空中,身姿挺拔。他站在哪裡,哪裡就是點將台。
“這個地方叫‘晚桑’。日出於東隅,日落於桑榆,當落日的餘光灑落在桑榆之間,女人在房間裡升起炊煙,垂髫童子光著屁股回家吃飯,忙碌了一天的男人,扛著鋤頭,踩著田埂,從遠處走來——晚桑的名字,就是這麼來的。”
二十萬魏武卒都靜默著,軍寨上方隻有一個聲音,大將軍吳詢的聲音。竟然十分祥和。
但在下一刻,這種祥和就被撕裂了。
他說道:“在道曆三九二一年,也就是八年前,在晚桑鎮,也就是我們腳下所踩著的這片土地。有一個名為張臨川的邪教教主,血屠了這裡。殺儘此地三萬六千三百七十七名晚桑鎮鎮民——我大魏百姓。日落桑榆,再也沒有炊煙升起。”
魏國大將軍的聲音始終不高,他就像是很平常地在跟你們講一段曆史,很平常地感懷,很平常地難過,而這樣說道:“張臨川已經伏誅,無生教也已經覆滅。晚桑鎮三萬六千三百七十七人的骸骨,早就入殮。晚桑鎮也被推平,建成了現在這座軍寨。但是——”
吳詢的目光,掃過下方密密麻麻的靜默的武卒:“但是他們的魂魄,被張臨川作為祭禮,獻給了邪神。他們的死因,是靈魂被生拔出來。無論男女老幼,每一個都死得非常痛苦。”
“已經八年過去了。許多人都已經忘記這件事。但魏國人記得魏國人。”
他的聲音終於抬高了一些:“我大魏武卒,魏國的戰士們!我吳詢,想要帶你們殺入幽冥,尋回晚桑鎮遊魂,迎那三萬多名魏國的野鬼歸家——”
他的聲音在這一刻才有了憤怒,才激起雷霆:“如何?!”
“戰!”
“戰!”
“戰!!!”
整個晚桑軍寨,二十萬武卒,沒有一句雜聲。
戰意磅礴,殺上雲霄。
吳詢遂高握青銅長戈,往前一撞,在虛無之中,轟開了一扇古老的鬼首青銅大門——
傳說中的地獄被打開了。
這是許多神話故事都濃墨重彩的極幽之地,說是萬惡不赦者,才永墮此間。
但見磅礴軍勢如洪湧,頃刻奔入其中。其間本有鬼哭神嚎,陰風陣陣,一霎都死寂。
仿佛烈陽過長夜,是氣血灼死灰。
是日也。
吳詢證道,舉魏武卒二十萬,攻入幽冥!
鬼擋戮鬼,神擋殺神!
……
……
薑望離開魏國晚桑軍寨,自往南奔,身後響起的壯鼓,也似為他送行。此去山長水遠,此去千難萬難。
但行至半途,眼前便是一晃,先見得飄揚而又垂落的大楚國公服,再見得淮國公的臉。
大魏國勢稍一放開,晚桑軍寨那邊的戰鬥結果,就已經遍傳天下。
一如薑望先前的三場挑戰。
而左囂是親自為薑望布下的天人封印,又身在南域,又密切關注這一戰,自然知道薑望的狀況不太對——
這小子本該在這一戰之後,登頂絕巔,成就超凡頂點的那一尊。且是以古今第一洞真的姿態,強證衍道。
此後在任何一個地方,都可以平視任何一個人。此後再無尊序,因為自身為至尊,乃修行之“君”。
但薑望沒有走出那一步,卻是又往楚國來。
左囂當然就知道出事了。因此第一時間迎出。
在人生大起大落的時刻,看到親近的人,即便是薑望這種堅韌的性格,也不免內心柔軟。他停住身形,笑了笑:“又勞左爺爺費心了。”
左囂看他一眼:“你倒笑得出來。”
一眼之後,皺起眉來:“你這是?”
薑望攤了攤手,笑道:“不小心又證了天人。”
左囂彈出一縷道力,遊進薑望體內,也頗覺棘手:“多少人求之不得,無門而入。你證了又證。這還真是跟天道有莫大的緣分。”
薑望笑得很開心:“人生至此近二十九年,第一次感覺自己運氣很好,被天道垂憐!”
左囂再次看了他一眼,一拂袖,空間遽轉,兩人已經出現在大楚淮國公府的書房中。
仍然是最初見麵的那一張書桌。
左囂在書桌後,薑望在書桌前。
淮國公在椅子上坐定,半句廢話都沒有,直接地說道:“我的封印術造詣,已經不足以解決這件事。虞國公在這方麵有些見解,我已傳信於他,你坐在這裡等一等。”
薑望站了一會,笑嘻嘻道:“可彆讓光殊和長公主殿下知道了。”
左囂不知從那裡翻出一本厚厚的書,瞧封麵是《混世八印詳解》。一手托著,抵在桌緣攤開了,慢慢地看,頭都不抬:“老夫卻也不用你教。”
薑望這才笑模笑樣地坐下來,掌中又團起閻浮劍獄的光球,在那裡推演起劍術。
左囂從那繁複的咒印中抬起頭來,瞥他一眼:“你倒不擔心?”
老公爺當然是不希望薑某太過憂心,希望年輕人能夠放平心態,麵對人生關隘。但是他寬心太過,也不免叫老人家不忿——怎麼可以弄出這麼一團爛攤子,讓自己陷入如此困境,還能這樣雲淡風輕的?
簡直不知錯嘛!
“我隻是知道擔心沒有用。”薑望的微笑十分坦然:“我做我能做的事情。比如找您求救,比如等虞國公來援手……比如修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