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是一個人難以形容的人。
輕衣薄褲,難堪海風。披散長發,也在風中淩亂。
但他卻抬步而走,以鎖鏈為橋,走向那不能掙脫的仙宮廢墟。他的右手已空空,左手虛握著在身側垂下,掌心所握的碧光,竟被碾成實質性的粉塵,簌簌而落。
噠,噠,噠。
步步往前。
嘩,嘩,嘩。
鎖鏈搖動。
田安平的身影在鐵索橋上似緩實急,須臾便遠,消失在仙宮深處。
現在隻剩田常獨自立在潮頭,守在仙宮廢墟外。
他沒有問田安平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麼,田安平也沒有留下什麼命令——他在田安平身邊當差的時候,一直都是這樣,需要自己想明白自己該做什麼。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田安平不是一個特彆難伺候的人。他很少表達不滿,甚至從不責備誰。他交代下來的事情,隻要及時完成就可以,無論過程怎麼迂回,他都不在意。哪怕你把事情搞砸了,很多時候也隻需要提出解決方案。
唯獨一點——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不滿。而且在他不滿的時候沒有反悔機會。他通常都是直接殺掉。
田常緩緩地閉上眼睛,又緩緩睜開,在這個過程裡,幾乎靜止的心臟,又重新開始跳動。
他從不在田安平麵前掩飾恐懼,田安平身上也不存在信任這種東西,他隻是儘力不讓田安平覺得麻煩。
他非常清醒地知道——田安平一直用他,隻是因為他能解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,能省一點思考的時間,而不是因為他有多麼了不起。
他本想就萬仙宮遺址出世,秦廣王與田安平相爭的消息,通過太虛幻境,寫一封信出去。
但想了想,最後沒有那麼做。
他無法確定他在這裡開啟太虛幻境,能夠不被田安平捕捉痕跡。他也不覺得這個消息對那位“薑閣老”來說,是多麼大的人情。
秦廣王和田安平的對決,對那位薑真人而言,大概是“狗咬狗”?哪個死了都不是壞事。
所謂萬仙宮廢墟的收獲,那位薑真人未見得在意。即便在意了,也不好與齊國的斬雨統帥爭。再者說,在這樣的事件裡,薑真人又能還贈什麼呢?
田常暫時想不到,所以沒有動作。在沒有確定的巨大收獲之前,他不能冒那麼大的險。
此刻按刀四顧,倏然拔刀一斬——
腳下的海潮就此衝天而起,撲向仙宮廢墟,將它完完整整地掩埋。
潮湧來去,碧波蕩漾,此地仿佛什麼都沒有來過。
一切都被海風帶走了,田常也消失在海水中。
一刀剝出海衣一件,是為仙宮作披。
這掩月遮天的障眼法,已然是他的全力。
想來給田安平留出足夠的時間,不叫外人打擾其在萬仙宮廢墟裡的“捕獵”,是他這個斬雨軍正將,此刻應該做的事情。
不見得能有多大的效果,是他田常的赤膽忠心。
雖說幾無可能,但若是田安平不幸,他也方便借海衣逃——哦不,呼叫救援。
……
……
海麵如此遼闊。
這夜的雨,好像隻在鬼麵魚海域徘徊。
李龍川想不明白,王坤為什麼願意帶隊駐防於此——這片海域又貧瘠又偏僻,距離哪裡都遠,怎麼都算不得關鍵地。即便有什麼動作,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。
之所以通過調整釣海樓防區,把這支景**隊調到這裡,正是出於這方麵的考慮。
但王坤竟然接受了,並且迅速安營紮寨。
這當中一定存在某種他暫時還沒想到的問題。
可也的確沒有理由,將這隊人趕出近海。
海疆是天下之海疆,景國人又是受釣海樓之請,前來協防。更不必說,蓬萊島本身就在海外經營許久,直接插手海疆事務都有說法。
“李將軍已經在這裡觀察很久了,沒有正事要忙嗎?”王坤巡查過臨時的海上營地後,飛回巨龜背上,看著靜佇在此的李龍川。
他很清楚李龍川的觀察力,明白景軍的布置在這雙眼睛下不會有什麼秘密。但他根本不在乎。
因為他和他所攜帶的這些鬥厄甲士,壓根也不是計劃的關鍵。他在鬼麵魚海域的所有布置,都是無關緊要的。他儘力設計得複雜,隻是為了迷惑李龍川的燭微。
李龍川看得越清晰,大概會越迷茫。
計劃已經進行到這一步,他的心情很放鬆。
李龍川淡聲道:“我這幾日都休沐,想在這裡多陪陪王兄。”
王坤莫名其妙地笑了:“李兄當然可以在這裡陪著王某,所謂一對一的盯梢。齊國現在也算是家大業大嘛……”
“你想說什麼?”李龍川劍眉抬起,不太有耐心地看著他。
“我隻是想問,倘若每個赴海的人,你們都要叫人盯著……那麼裴鴻九呢?徐三呢?”王坤咧嘴說道:“甚至於……太元真人呢?”
時至此刻,王坤能夠收到的消息,李龍川自然也能收到。
大景帝國正天府修士裴鴻九,帶五隊鬥厄甲士,出現在得樵島外。
大景帝國大羅山弟子徐三,帶五隊鬥厄甲士,出現在無冬島外。
中域第一真人、大景帝國樓約,出現在天涯台前!
現在都不必問他們是怎麼突然出現的了,從傳說中的蓬萊島投放近海也好,通過釣海樓渠道也好,暘穀渠道也好,都不緊要。現在要問的,是他們出現在這些地方的目的!
如果這是一場戰爭,僅僅聽到這幾個名字。李龍川根本不會動容。景國這等規模的調度,還不足以跟齊國打一場大戰。
但當前是有“霸國不伐”的共識。以一場區域性的行動來說,景國方又規模空前!
如此巨大的動靜,必然有巨大的所求。
可是一直到事情進展到這一步,他都沒有得到任何情報!
打更人是乾什麼吃的?
景國到底想做什麼?!
“你希望得到什麼回答?”李龍川麵色從容:“景國人來海上遊玩,儘請隨意。景**隊來參與海疆防務,我們歡迎。你們若是想來攪風攪雨……隻怕海上風浪太大,掀翻了你們的大船,叫你們一個都回不去。”
他看著王坤的眼睛:“我不是說你。我是說,裴鴻九也好,徐三也好,甚至太元真人也好,都如此!”
“真豪氣!也真見底氣!”王坤長歎一聲:“我在李兄這裡一再感受——齊國勢大矣!”
李龍川抬眸道:“一刀一槍爭回來的而已。”
王坤在這個時候,表情莫名,他看著遠處,黑夜之下暗沉沉的海域,悵聲道:“你聽到哭聲了嗎?”
李龍川咧了咧嘴:“你想哭?”
“我是說——”王坤道:“沉都的哭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