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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邊日出西邊雨,天涯台上,天氣倒好。
“於此望斷天涯”的天涯台,究其曆史,其實也就四千年左右,但卻已經成為近海群島最重要的標識,被很多海民視為“文明的儘頭”。
中域第一真人,便於今日降臨在此。
他獨身懸立在陡峭的崖壁之外,負手靜看著釣龍客的雕像,已經很長一段時間。
相應的,鎮海盟盟主,也在天涯台上,站了很久。
如今代表大齊帝國駐守決明島、構築海疆防線的,仍然是齊九卒中的夏屍軍。夏屍統帥祁問,也是在這段駐防的過程裡,逐步完成自己對這支天下強軍的調整。更代表東萊祁家,重新回到齊國最高的政治舞台。
不過當今鎮海盟盟主,卻非祁問,當然更不可能是釣海樓或者暘穀的人。而是朝議大夫葉恨水。
也是在後來人們才明白,當初他為釣龍客寫的那篇祭文,就是齊天子的考核——驗證他對近海群島的戰略想法,他的主張,他的分寸。
在很多人的認知裡,葉恨水在齊國是寵臣、幸臣般的存在。不過是個為天子寫官文的,“空有華麗文筆,而無文人之精神”。
他的文章寫得極佳、字寫得極好,天底下沒有幾個人比得上,效仿者眾,一度有成為東域文壇領袖的趨勢。
但也不知從哪天開始,批評他的聲音就多了起來。
或許是他寫文章大讚齊天子囚廢太子是“古聖皇之行”?
或許是他寫“泥塑佛論”,成為齊天子掃除境內佛教影響的急先鋒?
總之他一度成為“阿諛”、“諂媚”的形容詞。
他的“龍宮苑”文風,“章台柳”字體,也被貶斥為沒有風骨、抽掉了脊梁。文人們恥於談論,以為“卑顏”。
但是他外放到近海群島,擔當鎮海盟盟主一職,正式主持齊國的海外事務——“近海諸事,無不妥貼。裡裡外外,叫人歎服。”
朝野上下,多是譽聲。
正如他給平原郡守邢允蹈寫的信裡所言——“自離都後,聲名漸好,而葉恨水無一字一言不同。可見天下盲從者眾,眾矢之的非為罪,徒醒目耳。”
在已經有夏屍軍屯駐的情況下,齊國還把葉恨水調來,足見對近海群島的戰略重視。當然也有彼時初履帥位的祁問壓不住場的問題存在。
此刻這位鎮海盟主,穿著一身竹枝掛影的水墨長衫,立在釣龍客的巨大塑像旁,任海風吹過他的長發,也不作什麼言語。
好像景國在近海群島驟然展開的一係列行動,根本沒有被他察覺,又或是全不看在眼中。
他親筆寫下的那篇祭文,就刻在碑石之上,立在塑像底座,為“千年之言”。
筆鋒勾畫實在漂亮,便是不看文章內容,也如一幅繁華春景。
樓約靜靜看了釣龍客的塑像許久,長袍上繡著的猛虎,仿佛因風將出。這時候忽然說道:“釣龍客乃上古人皇後裔,說起來與我大景皇族是同出一脈,有嫡血之情。”
葉恨水什麼也不說。但抬起嘴角,笑了。
如果要把上古人皇的血脈後裔,全部排列下來,繪成樹狀的圖影。已經死去的軒轅朔,毫無疑問在正中的位置,且是一條直線,從有熊氏到他,縱貫曆史。
那是再清晰不過的血脈傳承。
而號為“人皇貴裔”的大景皇族嘛……必然要在旁邊的譜係裡尋很久,旁到根本就不應該算進去,眼神不好真不一定找得到。
當然,姬玉夙作為開啟國家體製的第一天子,亦是古往今來最靠近“**天子”尊位的人,他願意尊重軒轅之姓氏,追溯上古人皇的血脈,軒轅氏族的族譜,也不會把這樣的人物往外趕。
所以儘管曲折,景國姬姓皇族,還是列名在有熊氏血裔之中。
隻是究竟有多少認可度,看看軒轅朔和景國皇族的關係便知——人家軒轅朔當初可是幫著青帝後裔暘國太祖姞燕秋的。
若非軒轅朔絕不以上古人皇的名號行事,一開始天天打著上古人皇後裔旗號的姬玉夙,少說也要尷尬三五年。
至於後來釣海樓與景國有千絲萬縷的聯係,那也是後來的事情了。而且從始至終釣海樓都保持絕對的獨立,也沒見危尋什麼時候搬出景國聖旨來……
大概樓約也曉得葉恨水的笑容是什麼意思,頗為無趣地轉過眸光,落在那篇石刻的祭文上:“葉盟主的文章,寫得著實華麗,但用於軒轅朔其人,未免不夠厚重——齊人大概也隻需要花團錦簇。”
他看向葉恨水:“如這隻做表麵工夫的雕塑。”
葉恨水的模樣不似文字漂亮,但也極有氣質,麵對這並不客氣的言語,仍隻是淡淡地一笑:“不知景國應天第一家的家主,大羅山的太元真人,是以什麼立場同齊國人講這一句?”
樓約負手道:“我為上古人皇之血裔不忿,為這靖海的英雄宗門而不平。”
葉恨水提了提袖子,極平靜地道:“需要我為樓真人曆數中域大宗興衰,其中多少景國狠手嗎?論起為他人之不忿之不平,天下眺景,非止一日。若要為書,傾海難洗。樓真人是真不知?看來這中域第一真,也不太真。”
“真或不真,不靠言語。”樓約抬起方闊的眼睛:“葉盟主要試試麼?”
葉恨水笑道:“你要鬥殺力,當去尋凶屠。若要爭那天下第一真,北有黃弗,齊國也走出了一個薑望。葉某是個擺弄筆杆子的,鬥字鬥文章,都能奉陪。若要動粗鬥武,鄙人說不得隻能請篤侯移駕。”
樓約傲然:“曹皆不過先證道一步,你以為他就能擋我?”
葉恨水攤了攤手:“人生不是推牌九,不是坐在這裡挨個兒比大小。目前看來,海上風波雖巨,葉某勉強定之。閣下若不講禮,篤侯一人足矣!”
“葉盟主啊葉盟主,你是個精細人!海疆諸事,的確難不倒你。”樓約微微搖頭:“隻可惜你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久,從來沒有往座椅上看一看,不曾看到根本。這張椅子究竟是什麼材質,為何事而立!”
葉恨水笑道:“樓真人說的是什麼位置,指的又是什麼根本?”
樓約看著他:“你可知鎮海盟,何以名‘鎮海’?”
“鎮平海疆?”葉恨水饒有興致地反問。
“不。”樓約說:“是鄙國閭丘丞相所提出的——九子鎮海。”
隨著話音落下,他那負在身後的大手,驟然翻轉出來,掌心推出混洞一片——
自那混洞之中,躍出一隻隻恐怖巨獸。
或如虎呲牙,或似牛頂角……吼聲起伏,震懾天海。
中央大景帝國,君臨天下,屬國不止一家。
景國這些年來,不止是在佑國養龜,而是已經養成中古龍皇之九子血脈!
囚牛、睚眥、嘲風、蒲牢、狻猊、霸下、狴犴、負屭、螭吻,皆在其中!
“此海非近海,我說的是……”樓約補充道:“滄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