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碧瓊不會妄自菲薄,她自問如今的自己,在神臨境內,也算得上一時強者。
但要說橫行迷界,卻還不夠。
薑望縱橫迷界靠的是武力,李龍川揚名迷界是因為軍略,而她在這兩方麵跟那兩個人都沒什麼可比性。
對於“迎回鬥厄殘軍”這件事,她其實不抱什麼指望。她相信樓約也不是真的指望她。
三五萬人,若能回來三五千,便算是運氣。
迷界變幻莫測,敵我勢力犬牙交錯,不斷有界域生滅。至今還有很多地方,是人族海族都未能探索的。
她甚至不知道那些鬥厄殘軍,都散落在哪些界域——景國人壓根沒打算進入迷界,就算有些準備,也在滄海被打碎了。
從滄海那邊逃入迷界,大概率都是落在海族的地盤。
前有海巢駐軍攔路,後有滄海精銳追殺,且不存在什麼路線圖,甚至不知身在何處,隻能碰著運氣往前撞。
她是找不到這些鬥厄殘軍逃歸的穩妥辦法的。
彆說這些鬥厄殘軍,就連她自己在迷界,也都沒有清晰的方向。
“惑世”、“迷界”,這名字實在是貼切。
在某個時刻竹碧瓊忽然恍念——釣海樓是否可以移鎮總部於此?
從此專注於迷界經營,隻在小月牙島留一個處理近海諸事的駐地便可。
這樣或可跳出列國爭霸的泥塘,如那暘穀超然時局外,好似天公城在隕仙林,保住傳承,也不忘釣龍客的初心。
當初的釣海樓,是舍不得近海群島的資源。現在的釣海樓,是難以擺脫近海群島的鉗錮。
往神陸去肯定不會被允許,往迷界來則大概率不會被阻止。
唯一的問題是……
現在的釣海樓,在迷界還立得住嗎?
“竹姑娘。”
剛剛被竹碧瓊從海族追殺中救過來的鬥厄軍統領駱毅之,追上來幾步:“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走?”
方向……
竹碧瓊總不能說走到哪裡算哪裡,我也是誤打誤撞碰到你們。
她看了一眼這人:“你有什麼想法?”
駱毅之身上的兩儀戰甲早已破碎,掛了件血跡斑斑的黑色武服在身上,算得上俊朗挺拔。
年紀輕輕就能在鬥厄軍坐穩統領的職務,應該說前途無量——如果沒有這次滄海之覆。
“實不相瞞。”駱毅之拱了拱手:“我們想留下來,去迎一迎我們的兄弟,但不好叫閣下陪我們冒險——滄海那邊,湧進來很多海族王爵。”
“你也知道滄海那邊湧進來很多海族王爵。”竹碧瓊平靜地闡述現實:“實話說,現在迷界的戰力是失衡的,你們景國在迷界不會有對等的投入。你們回頭就是送死。”
駱毅之當然知道這是現實,他就是在這樣的現實裡殘存。
但是他說道:“進入迷界的時候,我們幾萬兄弟,沒有一個人回頭。因為軍令不許我們後退,要求我們回家——大帥就死在我們身後。”
在駱毅之身後聚攏的,是總數為十七個的鬥厄軍戰士。連一隊的戰鬥編製都湊不滿,有幾個人劍都斷了,或多或少都帶著傷,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很堅定。
駱毅之繼續說道:“那是我從小仰望的人物,位在中央帝**方最高層,他炸成了一顆雷,為了讓更多弟兄走。”
“那你更應該好好執行軍令。”竹碧瓊說。
說完這句之後,她忽地愣了一下。因為她記得,曾經有一個人在戰場上,就是沒有執行軍令的。大概那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朋友。
駱毅之鄭重地道:“我現在也在執行軍令,我作為大景軍人、鬥厄統領,身擔此職,便有此任。我要帶更多的兄弟回家——”
他對竹碧瓊深深一禮:“竹姑娘,多謝援手。大恩我當銘記,後會有期。”
對景國對齊國,竹碧瓊都是沒有什麼好感的。城頭變幻大王旗,哪家大王都要喝血吸髓。但至少在此刻,麵對這樣的一群戰士,她有些難免的觸動。
但她早不是當初那個幼稚衝動的時候了,最後隻是擺了擺手:“那麼,後會——”
她的話語頓止當場。
恰在這樣的時刻,有四顆璀璨至極的星辰,照亮了遠古星穹,投耀現世,而竟將燦光落到迷界裡來。
璨光蜿蜒折北鬥,不知誰人舀星河!
迷界本來無分上下,難言天地與日夜。但此刻北鬥高懸。
迷界本來沒有方向,不辨東西與南北。但此刻北鬥高懸。
從未覺得星光如此美麗。
所有人都看往那個方向,勇敢頑強的鬥厄戰士,這一路慘敗逃亡都不曾崩潰,卻在此時,麵麵相視,飽含淚光。
“我大概知道,該往哪邊走了。”竹碧瓊道。
“我也知道了。”駱毅之道。
駱毅之又問:“這是哪位大人的道途,竟如此強大,能闡至迷界?”
他也是立起星光聖樓的外樓境修士,也開始嘗試立道述道,但還真不曾見識過如此恐怖的星穹聖樓。
真正的北鬥七星,恐怕也不過如此。
“你不必知道那人是誰,總歸是看著它往回走。天下一家,迷界儘袍澤。”竹碧瓊說。
但是她又道:“你會知道的。”
是的,天下誰人不識君?
看到北鬥星的人,都會往這邊走。
至少在這個瞬間,迷界真正有了方向。
信誠仁武,是真我的方向。
夜懸北鬥,是回家的方向。
在夜的第五更,薑望立樓鎖海,有意識地光耀諸方,明照迷界。內戰天人,外迎鬥厄殘軍歸。
他所述的道,儘在其中了。
……
……
禍殃巨艦的船首像,是用夔牛雷擊過的萬載神陰木所雕刻,大師手筆,刻成傳說中的蜚獸之形。
祁問立於船頭。
隨著樓約的離去,景國在海外的全方位撤退,就此拉開帷幕。
但事情倒也沒有這麼快結束。
清退景人在海上的諸多布置,總歸是個繁瑣工作——當然輪不著他這個祁家家主來具體執行。
在他重掌夏屍之後,老爺子就正式隱退,從此不沾俗事。他成為唯一能夠代表東萊祁家的那個人。
他剛從小月牙島而來,見了崇光真人一麵。
此行不是私見,是作為夏屍統帥、決明島最高負責人,去拜訪釣海樓的太上長老、實質上的最強者。
當然沒有讓人難堪的威脅,或者彆的什麼不好看的事情。
大國自有大國的體麵。
他隻是代表齊國,送了釣海樓一件禮物。
送回了已故的前任釣海樓主的配劍——沉都。
這柄威震諸島、名震迷界的天下利器,伴隨著危尋一路崛起,也隨著危尋之死而失落迷界。又被景國人尋得,作為靖海計劃的續筆,最後是齊國人送回釣海樓。
崇光和秦貞必然能明白,這代表了什麼。
從今往後,景國不是壓力,釣海樓不是阻礙,近海諸島,儘可掛住紫旗。
釣海樓可以走也可以留。
平心而論,“大齊釣海樓”也沒什麼不好。
隻要戰時服從征調,平日規矩納稅。傳承是不會斷的,過往榮譽也會被尊重,還能得到經緯旗的庇護。
蘇觀瀛和師明珵,在南夏為總督、軍督,舉南夏之勢,而有衍道之力。是雙雙撿了個大便宜。
師明珵能為南夏軍督,是因為彼時的凶屠才證洞真不久,不能最大程度體現南夏軍督的價值,也因為凶屠曾經在南夏留下的惡名,不匹配齊廷治夏的政略。
蘇觀瀛能為南夏總督,純粹要感謝謝淮安的好大侄……
總之這兩個鎮於南夏,享受巨大的戰爭紅利,得整個南夏的官氣、民心來滋養,這些年治理下來,風調雨順,已是絕巔有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