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,不止這些,也不止天師加上來的這些名字,不止是死在滄海、迷界、近海的那些戰士。”
她並不諉責,反而全盤接受:“當今天下,列國相爭,群雄並舉,不進則退。我們這次失敗,傷筋動骨。看得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名,看不見的是無以計數的資糧,偌大中央帝國,動用多少人力物力,籌謀多年而成泡影,豈非謀者之罪?我身為大景丞相,擔責天下,既不能濟世安民,又不能勝敵於外,罪責何止這些呢?”
厚重的名冊上疊著厚重的名冊。
一些死者,加注了另外一些死者。
這沉甸甸的分量,令閭丘文月的雙手,再次往下一沉。
她卻在這時仰起頭來,以躬身的姿態,仰看著尊貴的西天師,問道:“西天師,我將行大禮,您要受我這一拜麼?”
餘徙微微一愣,側開步子,讓開了閭丘文月身前的位置,讓天子和閭丘文月之間的視線,不再有阻隔。
閭丘文月彎下腰來,將那兩本名冊,規規正正地放在地上,仿佛為那些不能歸家的將士,立起了墳塋。
緊接著她後退一步,一拜到底:“三十年寒窗苦讀,乃知功夫在書外;五十載宦海青雲,不覺山外有高山。回首昔日奏對,臣放言於君前,要為君王,成**之謀。回首往事,大夢一場。吾輩心比天高,命比紙薄,棋差不止一著,厚顏也難存世。靖海計劃自閭丘文月而起,也自閭丘文月而終罷!”
她直接伏在了地上,五體投地:“臣!乞死!”
這是最高的禮儀了。
完全放棄自己的性命、尊嚴、這一生奮鬥所累聚的一切,做砧板上的魚,刑架上的死囚。
這種禮儀,餘徙的確受不起,哪怕他是西天師,哪怕他今日代表玉京山。
唯天子能受相國此拜。
餘徙這一讓,顯出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。
景國的丞相,要以命擔責,以死贖罪!
也等於是把整個靖海計劃失敗的責任,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。
滿殿文武,無不動容。
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,上前一步,走出隊列:“臣樓約,有奏!”
太元真人樓約,是天下顯名的豪傑,但在今日的三清玄都上帝宮裡,他的身份實力卻還都不夠看,所以他不能像餘徙一樣隨意開口。心中有言,須得“請而後奏”。
丹陛之上,並無聲音。天子默許了他的發言。
樓約這才轉身,麵對閭丘文月伏地的身影,又深深一拜:“下官請丞相起身!您肩天下之責,負萬民之望,率百官之德,何能輕言生死,棄蒼生而去?”
閭丘文月伏地無聲,餘徙抬了抬眼皮。
而樓約道:“東海布局雖然失敗,誰能夠否定靖海計劃的恢弘?遠召龍皇九子之力,跳過齊人百年經營。建設中古天路,跨越迷界阻隔,直趨滄海核心。海族強軍,形同虛設,一眾皇主,呆若木雞!鐫刻永恒天碑,投放蓬萊照影,鎮平滄海一度已成現實,東海龍王都自毀家園,舉族逃奔——此等布局,此等籌備,放眼天下,有幾局能及?!”
“自古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時運雖有不濟,丞相之謀事,卻又何能指摘?這一局固然失敗,卻也不是輸給了誰。齊國是撿來的便宜,海族是吞了最後的稻草。我們輸在棋盤外!”
“超脫從來不在局中,誰又能夠算定超脫者?”
“敖舒意鎮長河,已經數十萬年,誰都以為祂皈服人族,誰能料知祂深藏禍心?發於今日,壞我大計。發於神霄,不敢設想!今以靖海之失,剜長河舊瘡,於景國有虧,於人族有益,這筆賬又要怎麼算?”
“在滄海靖平之前,誰知敖舒意之心?在靖海之前,誰能謀此局,永絕超脫之患?”
一拜之後,他直起身來,昂聲道:“未能參戰者,不知此中艱辛,不見一波三折,勝利已在握而為超脫者埋葬,此等痛心之徹,雖諸君不能察也!我赴滄海,懷必死之決心。事先不知有蓬萊,亦不知永恒天碑在,丞相謀事機密至此,何能輕率被指畫!於帥慷慨赴死,靈宸道君決然斷後,數萬大景男兒,三五結隊,涉海而歸——諸位!這次靖海計劃,我們真的沒有儘力嗎?設使諸位以身而代,試問誰能做得更好?”
他環視一周,盯著所有人:“無論事前,事發,事後,誰人任事,能勝過於帥?誰人任事,能優於丞相?舉國奮於一事,將相竭於一心,而敗於局外,諸位竟隻有隔岸觀火的姿態,嘖嘖稱奇,評頭論足嗎?!”
敖舒意是不是真的深藏禍心、假意皈服,卻也不那麼重要了。景國必然要如此定性。
樓約今天站出來,尤其是在餘徙麵前站出來,句句維護閭丘文月,字字維護當今天子,是再清晰不過的態度的彰明,的確是最忠實的帝黨。
要知道他的“太元真人”之號,正是錄名在元始玉冊之上。
他當年在玉京山坐關修煉,餘徙還指點過他的修行。
若是換一個場合,他必然對餘徙畢恭畢敬。但今日卻隻能正麵相對,言以刀鋒。
政治立場高於所有立場。
景國的曆史濃縮成一句話,就是道權與帝權的鬥爭。
餘徙深深地注視著樓約:“太元真人,你是在說本座輕率麼?”
樓約退步又一禮:“鄙人不敢輕率指點天師!”
“但你已經輕率了!”餘徙麵色一冷,而聲音漸高:“本座沒有參戰滄海,也在坐鎮天外,使爾等東望滄海,後顧無憂。難道沒有參戰,就不能評斷爾等勝負。難道本座丟了天門,也要逃責,也要當著滿朝文武,問一句你能不能優於我,有本事你來嗎?!”
樓約在這個時候,反倒不再退了,而是一展袍袖:“天師大人!下官所言與天師所言,並不相同。一局棋終了,勝負清晰可見,對錯由人分說。懂棋的不懂棋的都可以暢所欲言,閒漢論國手也是常見。但這局棋並沒有輸給對手,而是被局外超脫掀翻了棋盤,敢問弈者何罪?您能說她不儘力嗎?”
“再問天師,此一‘罪’字何解?”
他朗聲道:“過失為罪,觸法為罪。不知丞相大人所觸何法,又過失何處?超脫者不可算,不可論,不可想象。除了論外的超脫者,這一局丞相究竟哪裡落子不足?!”
他又道:“下官問究竟誰能做得更好,也是想一窺究竟,想知道是否有更好的辦法,更好的選擇?若能益國益天下,誰甘不足?下官在近海群島攔曹皆之路,親見東天師風采,甚為折服。東天師於勝局鞏固勝勢,使齊人不敢東窺,於敗局穩定形勢,令戰士得以歸國——敢問西天師,當時去近海群島的若是您,是否能夠做得更好,是否可以挽回敗局?”
宋淮坐在那裡,麵無表情。
餘徙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真拿自己和宋淮去比較,這種程度的語言陷阱,埋個鞋底都嫌淺。
他隻是看著樓約:“這‘罪’字,可不是本座說的,是閭丘丞相自言。太元真人,閭丘丞相雖然事敗於今,卻也勞苦功高,你連這一點,也要將她否定麼?”
“天師也知丞相勞苦功高!昔年太祖陳製,言者無罪,事者無罪,所以文武敢建言,所以百官敢任事。”樓約的聲音抬起來:“既然閭丘丞相不曾觸法,無有過失,敗在局外而非局中,敗在天意而非人事,又何罪之有呢?”
樓約說著,竟往前走:“丞相言罪,是她的承擔。他人言罪,我要問……是何居心!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