應江鴻道:“欲言治水,先言水族,欲論水族,先論水主。今天我們坐在這裡,有幾個共識需要達成。首先一個,關於長河龍君。”
看台上閉目自修的重玄遵,這時候已睜開了如墨的眼睛。他隻是輕輕往後一靠,
眉眼疏朗,便有一種旁人不能及的閒適風流。
他手裡握著不斷閃爍的太虛勾玉,不知在回誰的信,眼睛卻漫不經心地看向高台。
這場治水大會,到這時候才有他感興趣的內容。
無論敖舒意是否還存在,那都是超脫者的風景。
他生而斬妄,也不能一眼就看到彼岸。唯是如此,才被他視為挑戰。
旁邊的鬥昭也暫止修行,直接盤坐在椅子上,左手撐著左膝,右手手肘支膝,而手掌托臉。以這般桀驁的姿態,審視前排的那些老……老前輩。
黃舍利翹起二郎腿,雙臂環胸,下巴微抬。歪頭看了看重玄遵,又看了看薑望,再看回台上。
秦至臻還在閉目苦修,他才不關心這場大會。要是八個人都不修行,他就領先了八份時間。
蒼瞑的眼睛從來不睜開,卻是難以分辨他有沒有關注場上。
李一的眼睛倒是睜開了,可十分空洞,不知神遊何方。
天地斬衰早已經結束了,敖舒意身死的餘瀾,卻還未散儘。
或許今日,就是最後的漣漪。
應江鴻聲音恢弘:“我們不應該否定長河龍君治水的功績,自中古至當代,長河清波,儘仰其功。但也必須要厘清——若不是祂在最後關頭反叛,摧毀了中古天路,今日滄海已靖,迷界儘在一甕中!”
無論今日如何劃分權責,如何爭論。
長河龍君非正死,這本身是沒有爭議的。
敖舒意是死在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之下,這件事情本身就確定了法理。六位霸國天子的決定,自然不可能“不義”。
那麼“不義”的是誰呢?
黃河大總管吊在那裡的身影,是無聲的說明。
福允欽自己,也無聲。
景國的南天師,在天下之台說道:“在人族蕩平滄海的關鍵時刻,敖舒意在事實上倒向了海族,讓人族海疆不寧。讓我們過往的準備功虧一簣,給了海族喘息的時間。也令得我們需要更多的投入,來應對滄海的威脅——對於這一點,想必齊人深有體會。”
阮泅還能說什麼呢?
總不能說中古天路坍塌,弊於景而利於齊,大家總歸是要站在人族大局的立場上討論問題。所以他隻是輕輕頷首,表示同意。
應江鴻繼續道:“長河龍君一生功業卓著,但晚節不保,實在可惜。祂背棄了人族,也放棄了水族!”
這就是對長河龍君最後的定義了。
祂作為水君失德,作為人族盟友失義。
最後是作為一個背棄者死去。
史筆如鐵,要鐫此言。
自然是沒人有意見的。
無論敖舒意有什麼苦衷,有什麼理由,是怎樣絕望、無奈,不得已而為之——祂舉起叛旗,掀狂瀾而衝擊九鎮,公然插手人族海族之間的戰爭,態度鮮明地支援海族。這既定的事實,是必死的理由。
而祂已經死了,在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下,不留塵煙,就更沒有為祂解釋的必要。
不管你曾站在何處,有怎樣的功業或身份。死了就死了,死了什麼都不剩下。
齊茂賢安靜地站在台下,等待著問題的答案——雍國新政,瀾河水族是否在其中?天下之政,水族是否在其中?
無論秦楚,不分齊牧,抑或荊黎魏宋,諸方大人物環坐於天下之台,靜看著台上所發生的一切。
而應江鴻按住腰間長劍:“長河龍君之罪,雖死莫贖。龍君既叛,龍宮上下,未有無辜者。長河龍宮也不再值得我們信任。今日刑殺龍君乾臣,黃河大總管福允欽,誠為天下水族誡之,以警叛心!諸君可有異議?”
這隻是走個過場罷了。
長河龍宮已定論,黃河總管也就沒有活下來的理由。
但劍出當有名,公開刑殺還需傳首長河兩岸。在這天下之台,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。
許妄隻道:“秦國無異議。”
塗扈祭冠長袍,這時十分肅穆威嚴:“牧國無異議。”
阮泅今天就是打定了主意來旁觀的,也隻道:“齊國無異議。”
屈晉夔回過神來:“楚國無異議。”
宮希晏抬了抬眼皮:“荊國無異議。”
魏青鵬洪聲道:“黎國自然支持!”
代表魏國參會的,是龍虎壇主東方師,在這種場合,他根本沒有反對的資格,隻道:“魏國無異議。”
宋國的塗惟儉趕緊開口:“宋國無異議!”
他再不開口,恐怕不讓他說話。現在開口,史書所載,宋國好歹有個名字列於此會。
齊茂賢沒有開口的資格,他隻是點點頭,表示雍國也同意。
吳病已不說話,鎮殺敖舒意一事,合乎法理。那麼在這個基礎上,應江鴻對敖舒意的評價也能算公允,他沒有加入太多的主觀定義,更多隻是描述敖舒意反叛對海疆局勢的實質性影響。
龍門書院的院長姚甫,緘而不言。龍門書院曆代守河,他隻關心河務。長河秩序涉及天下權爭,書院不應該被卷進漩渦。
應江鴻環視一周,於是拔劍。
“且——等一等!”
這時有個聲音道。
應江鴻抬起視線,前排眾人皆回頭看去——
看到那位“萬界洪流擺渡人”,在最後一排的坐席上,慢慢地站了起來。
他說:“我有異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