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仍然幼稚嗎?
福允欽艱難的滾動了一下喉嚨,在刑架上抬起了頭。
他的身體釘在刑架上,唯一能動的隻有腦袋。
這抬頭的過程,就像一團沒有骨架的血肉,不知從哪裡生出了骨頭。一灘爛泥之中,竟然也有向上生長的枝芽。
已是深冬,長河不凍。
但寒風是刮骨刀,刀刀都迎麵。
脖頸像是一條被釘死在那裡而拚命扭動的泥鰍,被血汙塗滿的臉,像是爛泥堆海草。
他竭儘全力地往上仰:“聽說巡遊萬界的薑真君,有一劍名‘劫無空境’,能讓人在臨死之前,回想起一生的往事,走馬觀花——便用此劍賜死於我吧!”
“薑君知我,毋使我死在他人劍下。”
他說道:“我這一生雖登絕巔,卻並不壯闊。回首過往,不知還有什麼事情,可堪懷念。予我一劍劫無空,容我慢慢回想。”
古往今來絕巔路,沒有哪個不是曆儘生死。
一位屹立在絕巔之林的強者,竟說自己的一生沒有什麼可以懷念。
這實在是莫大的悲哀。
而更悲哀的是,他在這樣的境遇裡,還試圖解釋薑望的“異議”,隻因為感受到薑望的善意。
人族水族,果真殊途?
但薑望道:“不。福總管,薑某的異議並非如此。我想今日在這觀河台,需要改變的,並不是劊子手的身份。”
今日拔劍殺死福允欽的那個人,是薑望還是應江鴻,究竟有什麼不同呢?
於福允欽而言或許有區彆。
但對薑望來說,沒有任何區彆。
那意味著他什麼都沒有改變。
大仇已報,功成名就,他還一路走到現在,究竟為了什麼?
絕巔之前,有太多無能為力。
而今有力,竟欲何為?
刑架上的福允欽,張了張嘴,還想要說話。但應江鴻先問道:“薑真君的異議是什麼?”
現世第一帝國的最強天師,立足天下之台,平靜地提出他的疑問。
而薑望直接抬步往前走。
他從後排走向前排,一步步走向應江鴻,走向這天下之台。
眾人視線所聚焦的這座天下之台,正是他真正為天下所知的地方——他十九歲於此摘魁。
曾經他是黃河之會的參賽者,是眾多年輕天驕裡的一個。
彼時還是西天師餘徙做裁判。
今天他也擁有在黃河之會做裁判的資格。
今天他站在比西天師更強也更有權柄的南天師麵前,仍可堅持己聲,仍可通達己意。亦能放聲,甚而放膽!
見神不拜,見君不臣,山高天高未有高於我者。
我已絕巔,眾生平等!
從看台到天下台,有一道長階。自此而彼,是漫長的路。
兩側坐席都空空,薑望獨行在其中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落在他身上。看著這樣一位年輕的強者,每個人的感受都是複雜的。
“薑真君!”屈晉夔出聲道:“上回說去我那裡吃飯,怎麼沒見成行?”
“黃粱台美食,天下無雙,薑望腹有饞蟲,鼓噪終日,隻俟得閒。”薑望對這位前輩一拱手:“承蒙前輩關心,晚輩正在路上。”
屈晉夔看了看他,終是沒有起身。
今日若是左囂在此,大概可以拎住薑望的耳朵就走。但屈晉夔畢竟沒有親近到那個地步。
薑望自己說‘在路上’,他沒有阻人行路的道理。
“薑閣員慢些走,小心台階。”阮泅好意提醒:“博望侯前段時間還來拜訪,帶走了我幾瓶好酒……你們近來可有通信?”
“有勞監正關懷。”薑望亦與他見禮:“那是我的人生摯友,信不曾斷過。我們互相敬愛,各有人生。”
阮泅於是點點頭,不再言語。
再說下去,恐怕要叫景國懷疑,薑望開口,有齊國的授意。
景天子已經在內部壓下了不服,現在對外隻會更強硬。對手越是強大,他們越會激烈,若隻單單是薑望,反倒有談的可能。
就這樣在問候與注視之中,薑望走到了台下。他抬眼看著高台上的南天師,一步走了上去。
現在他們平視彼此。
“南天師。”薑望見禮:“晚輩多有得罪。”
“現在還沒有得罪。”應江鴻還了一個道禮,才問:“對於應某人所言,薑真君有何異議?”
“我的異議並不針對天師大人。”薑望道:“我隻是心有疑慮。”
他很認真地看著應江鴻:“黃河大總管福允欽,司職黃河水事。自道曆新啟,履職至今。這三千九百二十九年來,黃河水勢屢有起伏,黃河泛濫不曾發生。治水之功,不可磨滅。兩岸百姓多感其恩德,民間多有立祠奉香。”
他問道:“今日公開刑殺福總管,傳首長河兩岸,兩岸百姓見得此君頭顱,能夠信服嗎?”
應江鴻麵無表情,隻問:“你是說,殺他的理由不足夠?”
薑望搖了搖頭:“坦白說,天師大人,我沒有看到殺他的理由。”
“沒有理由?”應江鴻挑起眉頭:“你也曾在迷界征戰,應見袍澤之死,當知海疆戍衛之艱難。長河龍君背叛人族,轟碎中古天路,為滄海作倀,這理由難道還不足夠?”
“所以長河龍君被鎮死,六國天子馭人皇之寶,將祂明正典刑。”薑望強調道:“長河龍君已經死了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這件事情與福允欽無關?”應江鴻冷聲而問:“長河龍君為叛,長河龍宮的總管,竟然毫不知情、毫不相乾嗎?”
“敢問南天師。”薑望看著他:“閭丘丞相謀局如何,貴國天子落子如何,以天師之才略,會如何評斷?”
應江鴻隻是與年輕的真君對視,而並不說話。
薑望繼續道:“貴國的靖海計劃,的確恢弘,是古今鮮見的大手筆。薑某有幸略窺其貌,深感歎服。景天子之雄略,景丞相之遠謀,令我高山仰止。”
他話鋒一轉:“然靖海計劃欲成,首要在秘。貫古今馭九子,跨迷界鎮滄海,正是天下奇兵,打了海族一個措手不及,方有滄海寂滅、景軍幾乎一戰定海的局麵!”
這靖海計劃當然也要打齊國一個措手不及,隻是這點就不必現在說。
“試問。”薑望在台上道:“長河龍君是否能前知靖海局?倘若祂前知,是景天子失其秘,還是丞相失其秘?”
薑望又問:“倘若長河龍君已前知,祂已決心反叛,何必舉長河搖九鎮,以身當戮?事先傳訊於東海龍王即可。偌大海族,豈無能者,難道在先知的情況下,還破解不了靖海計劃嗎?超脫者傳訊一封而已,還能被誰捕捉,被誰問責嗎?”
昔日在龍宮,他緘言少語。
今日在台上,他卻滔滔不絕:“超脫者不可測不可度不可想。但這些分析無關於長河龍君的修為,隻在於祂的身份。是情理之下應然的選擇。而長河龍君受敕為龍君,身擔九鎮,鎮壓長河數十萬年,已經在事實上失去了一部分超脫性,下沉在情理中——君以為然否?”
“咂!”宮希晏在台下發出聲音,臉上也有一種恰到好處的、恍然大悟的表情:“薑真君洞見萬裡,分析得很有道理啊!按薑真君的意思……長河龍君是被某些人逼反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