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出生在親近法家、受三刑宮影響很深的弋國,但藺劫非常不喜歡法家。
尤其是在他表達想去三刑宮進修的願望,卻被冷冰冰地拒絕之後。
什麼法家聖地,不過如此。
還不是任人唯親,一點都不公平?
退一萬步說,不是法家門徒,沒有學過法,就不能去法家聖地進修了嗎?
他沒辦法,隻能靠自己。
殺人放火宋帝王,國家棟梁藺將軍!
在地獄無門待得還挺開心的——做了幾次任務,囊中逐漸豐盈——直到今天。
組織首領平時看著挺聰明,這次發哪門子瘋?
他願意拿命去拚,不願意拿命去送。
他死死盯著發布任務的楚江王,但凡對方說個‘是’字,他立馬去景國舉報,領個懸賞得了。
考慮到景國人的傲慢,為了避免這段殺手經曆被人知曉,或許應該轉一道手,又或許……不知薑真君有沒有興趣鏟除這個毒瘤呢?
楚江王平靜地注視著前方。
十方鬼鑒映照著製式麵具下不同的眼睛,不同的眼睛裡是相同的抗拒。大家都很清醒。
唯獨從來不戴麵具的秦廣王,還像個清俊書生,在那裡寫寫畫畫——如果佑國不是那樣一個佑國,如果景國不曾在那裡養龜,他或許真的是一個書生吧?在青崖書院,或者龍門書院。
“是你們知道的那個李卯。”楚江王道:“但我們的任務不是救李卯,隻是讓人以為我們是救李卯的人。”
“有什麼區彆呢?”平等王道:“我們這些人去救李卯,是必死的結果。讓人以為我們是救李卯的人,也是必死的結果。”
雖然他是平等王,但和平等國一點關係都沒有,也並不認可平等國的理想。甚至於他不覺得平等國那些人是有理想的。
不過是一群暴徒罷了。
地獄無門當然也是一群暴徒,但他們明碼標價,清清楚楚,一手交錢一手殺人,不畫餅,不立理想牌坊。
“區彆很大。”楚江王似乎永遠是冷靜的:“第一,救李卯是不可能實現的任務,假裝成救李卯的樣子,卻很容易實現。第二,真救李卯和假裝救李卯,投入完全不同,選擇也多了很多,你說後者也是必死的結果,我不同意。真刀真槍地砍殺,和遠遠地搖旗呐喊,風險是一樣的嗎?”
“第三,我現在不是說區彆。我要說,我們完成任務後,逃脫的可能。我也不想死,秦廣王也不想死,我們不會做必死的選擇。”
“在座的都是聰明人,你們覺得這件事情很危險,沒有希望,當然是知道景國會在這件事情裡做什麼樣的準備。但我要告訴大家的是——捕鯨的網,反而抓不住小蝦米。諸位細想是不是這個道理。為聖公、昭王那等衍道強者準備的殺手鐧,舍得對我們使用麼?”
“姬玄貞特意殺進天公城,獨獨放走了一個伯魯,景國人的目的是什麼?無非是覺得殺一個伯魯並不足夠,想用伯魯釣出更多的、更有分量平等國成員。”
楚江王道:“我們不是景國人的目標,不是麼?”
“雇我們的人——我就直說了——平等國的目標是什麼?他們是要救伯魯的,但卻先請到我們,無非是讓我們放個煙霧,吸引景國人的注意力,景國人也一定能知道這一點。試問在平等國成員和我們之間,景國人會優先追殺誰呢?”
“我們跟景國之間沒有仇恨,沒有利益糾紛,我們隻是純粹的殺手組織。誰給錢,就為誰辦事。這一點天下皆知。這一次景國和平等國博弈,我們隻是路過,隻是搖旗呐喊,壯壯聲勢,一有不對就離開,真的危險很大嗎?”
“酬勞就很豐厚!”
她掰開了,揉碎了,一條條的分析。
本來毫無可能的事情,在她的分析下,仿佛真有了實現的機會。
“話是這麼說……”第五任泰山王遲疑著道:“保不準景國那些準備收網的強者裡,誰就心情不好呢?”
這位新來的閻羅真實身份楚江王還不知道,地獄無門納新隻看能力,彆的什麼都不管——隻聽秦廣王說,似乎是個水族。
去年的治水大會之後,水族不似往常那麼低調,好多水族高手都出來顯示存在感,為族群爭取更多的話語權,也更主動地融入這個時代。
畢竟是這樣龐大的一個族群,神臨強者還是很多的。很難鎖定具體的身份。
楚江王道:“你出門隨便逛一圈,也有可能遇到哪個強者心情不好。也有可能哪個可憐的人,遇到你心情不好。泰山王,那以後就不出門了嗎?”
作為一個水族,跑出來做殺手,定然是有拚搏的理由。
這話正好戳中泰山王的心情。
他閉上嘴,不再反對。
直到楚江王說服了所有人,秦廣王才放下描紅的朱筆,滿意地看了看咒符,麵帶微笑:“好了,就這樣。”
忠誠的仵官王和都市王自然是不用說服的,無論秦廣王布置什麼任務,他們都會堅決地支持——甭管是不是真的付出行動,口頭上的支持永遠不會缺席。
救李卯算什麼,就算尹觀說要殺姬玄貞,他們也會大喊“首領英明”!
……
……
道曆三九三零年,三月初五。
晨光很輕易地就撕碎了夜幕,天空沒有幾朵雲彩。
看起來會是個好天氣。
仇鐵站在黃河邊上,像一尊沉默的鐵塔。手裡握著一條準繩,平舉在前,繩頭便筆直地墜落,在水中飛速下探,驚退許多遊魚。
這是一件簡單但繁瑣的工作,不費什麼神,但需要有足夠的耐心。
長河洶湧,水位不斷變化,淤泥或堆積或衝刷,河岸常有起伏。
作為景國敕封的“河官”,腳下雖已不是景國的領土,卻也沒誰敢攔路。
他需要算出這一年的全新的一百零八個水位點,然後挨個測量,以得出最準確的水位數據——他這邊會算一遍,魏國龍虎壇東方師、龍門書院院長姚甫、黃河總管福允欽他們也會算一遍,四方相驗無誤,才是最後公開的數據。
根據去年治水大會的討論結果,黃河之會仍會繼續。
從水位來看,也就是這兩年的時間了——距離上一屆黃河之會,不會超過十三年。仍然在十年至十五年的範圍內,符合過往規律。
這是個好消息,說明長河並沒有太大的動蕩。隻要黃河之會順利地開上一屆,長河龍君身死的影響,就被徹底抹平了。
仇鐵看著遠方,遠處的天馬原,抬眼就能看到,殷孝恒停屍於彼——正是彼處泥沙被衝刷,造就了此處黃河河段。
但被長河衝刷的,何止是泥沙呢?
他作為河官,還要清理天馬高原上不小心泄露的黃昏神意——舊時代的殘留,是新時代的劇毒,泄露一點都遺禍無窮,遭殃的是兩岸百姓。
殷孝恒的死,對所有景國人來說,都是晴天霹靂。
他也去天馬原上看過一眼,守在那裡的三位真君已經離開,但那裡的一切都已經凝固了。他也在想,這件事情最終會如何收場。
太陽仿佛是在天馬原後麵升起的,是一種橘紅色的輝煌。萬萬裡的雲霞,一點點地染開。
修身養性多年的仇鐵,很喜歡這景色——
永恒的黃昏之後,是永遠會升起的朝陽。
他的眼睛,也被晨曦暈染,暈紅染金,是代表著希望的顏色。而後骨碌碌,從眼眶中滾出來!
仇鐵的道軀驟然繃緊,但又在一瞬間癱軟。
他仿佛嗅到淡淡的煙草味道,隱隱知道有人靠近了。
可僅剩的那顆完好的眼珠,隻看到一隻飄在水麵上的撥浪鼓,隨波逐流,有一搭沒一搭地晃。
那是大景帝國之河官,所見最後的景象。